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玫瑰之名[星际] 作者:成于乐cyber 文案: 【一句话简介】女王与忠犬的双向驯养 科幻,主攻,强强[傲娇女王攻×呆萌忠犬受],1v1,HE 排雷:小受是人造人 “没有什么永恒,我们讨论的是走向下一个节点的过程。” 我猜到了这开头,猜到了这过程,也猜到了这结局。 只是没有猜到,所有的结局之外,永远另有结局。 繁星之隅,玫瑰之名 *¨☆:*¨☆:*¨☆:*¨☆:*¨☆:*¨☆:*¨ 「狐狸沉默下来,久久注视着小王子: 『请你……驯养我吧。』」——《小王子》 内容标签:制服情缘 未来架空 强强 机甲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垣 ┃ 配角: ┃ 其它:主攻 ==================   ☆、玫瑰   第一章、玫瑰   〖昔日的玫瑰仅存其名。我们所拥有的,也只是那个名字。——埃科《玫瑰之名》〗   世间莫名之事,大都自有缘由。   只是往往要等到很久以后,人们才有可能逐渐理解当初那个缘由。   一切始于一个可疑的早晨。   事实上,说“早晨”并不确切。太空没有昼夜之分,但人类依然习惯于按照格林尼治时间来生活。   还不到五点半,技术部长秦焕就接通了下属的电话。   墙面屏幕上出现一位美青年,披垂在肩头的金发略显凌乱,显是刚从床上被叫起。而那双冰蓝的眼眸精光四射,不露一丝惺忪饧涩。   影像下方显示着他的姓名和职务:薛垣,沃特希普联邦舰队代理首席技术官。   “部长,您找我?”青年的声音沉稳而恭和。   “啊,这么早打扰你真是很不好意思。有两个紧急的事情,需要你去解决一下。”秦焕发送过去两个文件。   对方快速浏览过,“好的部长,我马上去处理。”   墙面影像迅即消失,而那一头耀眼的金发却似乎仍在空气里闪烁着辉光。   秦焕不由心有戚戚,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他才四十多岁,就已经秃了顶。   ——唉,都是压力太大啦。他摇着头悲哀地想。   技术部是精英荟萃的一线部门,竞争空前激烈。稍有疏失,就会立刻被踢进废柴的队伍里,再无出头之日。多亏有薛垣这么一位得力的心腹干将,令他大为省心。   自然,他也不会亏待如此优秀的部下。薛垣二十六岁就做到了这个职务,已属火箭般的破格提拔。   只要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熬几年,不出意外,就可以名正言顺去掉“代理”两个字,成为联邦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技术官。   挂断电话,薛垣立即登陆联邦舰队的官方网站“深空家园”。   主页无法显示。   再转到论坛留言板,那里早被大众的吐槽刷了屏:   “震惊,网站又抽出了新的姿势!”   “主页这是叫人给篡改了吧,管理员你这么蠢真的好吗?”   “都20分钟了还没恢复,管理员你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看来情况挺严重。   薛垣束起长发,换上一尘不染的制服。衬衫最上端的两颗风纪扣照例敞开着,精心打理好领子的角度,半露出性感的锁骨。最后在颈侧喷上香水,对着镜子左左右右看了三遍,才满意地出门。   数据中心在办公区尽头。正值换班时间,刚下夜班的技术官们三三两两走向餐厅,肩头搭着外套,神情萧散,耳朵上别着的对讲机闪闪烁烁,电子仪器的鸣响错落有致。整个技术部像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每个人都忙碌得有条不紊。   一头红发的值星官急急上前报告:“已经切换到备用服务器,数据恢复完成,网站可以正常访问了。”   “查过日志了?”薛垣不紧不慢坐下,悠然跷起小腿,掸了掸长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查过了。今天早上五点整,WEB主服务器遭到数据库注入攻击,有人通过ASP木马获得了管理员权限。”   “追踪到入侵IP了吗?”问这个问题只是例行公事,实际意义并不大。黑客进行攻击时通常都会绑架另一台电脑,也就是所谓的“肉机”。   值星官的脸色稍稍变得微妙:“是的,已经确认了。”   等了一秒钟,对方没有下文。薛垣不耐烦地敛眉抬眸:“你在挤牙膏?话不能一次说完?”   他有一双似笑非笑的柳叶眼,含情处狐媚似水,含威时凛冽如刀。   值星官吃了这一记眼刀,顿时压力山大:“那个……那个……IP地址是……是您的。”   “哦?”薛垣发出一个不带感□□彩的单音节。   难怪值星官脸色微妙。代理首席技术官的电脑沦为“肉机”,传出去实在是技术部的大笑话。   值星官摸不透那一句“哦?”到底几个意思,赶紧囧囧地替他找台阶:“老大,我知道你们这些高手都是寂寞如雪的,你该不会是太无聊了,自己攻击、自己维护吧?”   “呵。”薛垣轻笑一声,“不好意思,自攻自受不是我的兴趣所在。”   “啊对了,”值星官急于脱囧,调出一个页面给薛垣看,“这是当时被篡改后的主页,我保存下来了。”   画面背景是一座火山,近处是荒凉的沙漠,旁边还有几行字。字体呈暗红色,像凝固在墙上的血,看上去很不舒服。文字内容是这样的:   《金雀花》   芬芳的金雀花   安于荒漠   寸草不生的维苏威火山   这残暴的毁灭者   你却在它贫瘠的山坡   绽放寂寞的花朵。   看到这几行字,一道冷光从薛垣眼底骤然划过。他不动声色吩咐:“继续扫描漏洞,有什么新情况,及时通知我。”   暂时安置好了这里,他马不停蹄赶去处理下一件事。   对讲机调到公共事务频道,耳中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当前宇宙线辐射强度:220毫希每小时,可以执行舰外作业。请根据本部门的工作情况,通知调度官安排出舱时间。重复:当前宇宙线辐射强度……”   薛垣接通一个号码:“采蘩,帮我把‘北极狐’准备好,我马上过去找你。”   本应直接去调度室,脚步却自有主张,径自把他带到了一扇紧闭的金属门前。门头上嵌着一面铜牌:“Cybio-ASI Lab(人工超智能赛博生物实验室)”。   空旷的实验室正中,矗立着模拟子宫环境的大型培养皿。一个年轻男子全身赤祼浸没在人造羊水里,像一具精致的人体标本。   虽然知道对方无法听见,薛垣还是用指节轻轻叩响玻璃:“嗨,我们就快要见面了,你期待吗?”   对方闭阖的眼睑微微动了动。薛垣明白这是躯体无意识的活动,并不是对他话语的回应。   隔着玻璃,他用手掌覆住对方的脸庞,低声自语:“真遗憾。对你来说,这不是一个善意的世界。”   调度官迟采蘩站在运输舰的停机坪前。几十部三到四米高的灰色动力机甲整齐排列成方队,这些是无人驾驶的轻便机型,主要用以在太空中采集能源和样本。在它们旁边,通体雪白的“北极狐号”棱棱鹤立。   忽有香风穿透冰冷的金属气息袅袅袭来,一道白影随之翩然而至。薛垣懒洋洋倚在门框上,指尖微动,一朵玫瑰倏地在掌间绽放。但他并未递给她,而是屈指把它弹飞到一旁。   迟采蘩轻哂:“这把戏你玩了这么多年,也不觉得腻。”她把一个金属环扣在他的左臂上,读取心跳血压。   薛垣转眸望向别处:“我刚才又去看了看,‘他’应该就快好了。”   “……”迟采蘩没做声。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东西。   她按掉测量仪上的生理读数,“身体状况正常。去换衣服,准备登机。”   登入驾驶舱后,薛垣花了点时间把自己固定在抗负荷装置里。机甲被发射出去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将承受8到9个G的加速度,这些装置能最大程度保护他的脊柱,让他不至于以断成两截的方式悲惨地香消玉殒。   然后检查头盔和防辐射服。真空中遍布着高能粒子射线,这些电离辐射像一把把看不见的利刃,切断人体的DNA。   ——人类的身体,可真是脆弱的东西。薛垣不无嘲讽地想。   以自然人类的标准来说,他的体质是当之无愧的强者。然而在宇宙的尺度下,亦不过是一只不堪一击的飞蛾。   无暇感慨更多,北极狐号被送入了加速舱。这将是机甲从发射到着陆的全过程中最令驾驶员痛苦的环节。   加速舱是一段长长的通道,与枪|管的构造极为相似。北极狐号充当弹头,底火是二百吨当量的核|弹。   “嘭!”   薛垣觉得后腰仿佛挨了一记火箭飞拳,瞬时加速度足有10个G。机体时速攀升到三万公里,在膛线作用下开始高速旋转,以保持平衡。   不管你是谁,金刚狼也罢钢铁侠也罢,被以步|枪子弹出膛初速十一倍的速度弹射出去,都绝对好受不了。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拼命咬紧牙关,要么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   终于,在把驾驶员折腾死之前,北极狐号脱离了舰艇的人工引力场,开始减速并逐渐停止自旋。   泰山压顶般的重力陡然从身上卸去,五脏六腑回归原位。薛垣长喘一口气,庆幸自己没吃早饭真是英明神武。   “伊万?你死了没?”迟采蘩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   薛垣无奈地翻翻眼睛。这么多年了,这个女人说话还是这么不讨喜。   “哎哟,哎哟我靠!我的腰椎间盘疼死了,我要申报工伤!”   她对他的打滚卖萌完全不予理会:“你最好动作快一点,辐射在增强。”   薛垣看一眼面板,265毫希/小时。人体一次性接受的辐射量超过四百毫希就会致伤,他必须在一个半小时内完成任务——搜索旅行者1号太空探测器。   自1977年升空以来,一百多年间,旅行者1号飞越了将近七百亿公里。   它的钚电池早在2025年就停止了工作,联邦舰队打算追上它之后暂时回收,换上新电池后再重新放入太空。   然而还没来得及回收,它突然神秘失踪了。监控数据显示,今天凌晨它飞到这附近某个区域时,瞬间失去了全部信号,就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因为舰队前方有一颗周期性彗星正在经过,技术人员猜测,它或许是撞毁在了那里。薛垣此次的任务就是登陆这颗彗星,进行搜索。   机体很快顺利进入彗星同步轨道,开启了巡航模式。推进器发射出两根长长的钢缆,直钻入彗核深处。北极狐号像一只雪白的风筝,“飘扬”在彗星上空的太阳风里。   薛垣关闭巡航控制系统,改为手动微调操作。彗星体积虽大,质量却很小,逃逸速度是个很低的数值。着陆时与地面撞击的力度稍大,就会重新被反弹回太空。   十几分钟后,北极狐号软着陆成功,稳稳降落在彗星表面。   这是一个沉寂的寒冰世界。自太阳系形成之初就凝结于此的玄霜,封冻着数十亿年的时光与星尘。白色机甲茕茕孑立,仿佛北西伯利亚平原上一只孤独的雪狐。   薛垣打开程序窗口输入指令:“扫描元素:金,铀238。”   宇宙中的金元素含量很少。旅行者1号携带着一张黄金唱片和一块浓缩铀238,因此只要扫描彗核中是否大量含有这两种元素,就可以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薛垣把双脚架在控制台上,无所事事等待着程序运行完毕。   舷窗外,沃特希普联邦舰队像整齐排列的候鸟,安静地悬浮在黑暗的太空中。它们当前所在的位置是太阳系边缘,奥尔特星云与黄道平面的交汇处。   “奥尔特星云”并非真正的星云,而是由一大波彗星共同构成的一片球形空间区域,把整个太阳系包裹于其中。   如果说地球是屋子,太阳系是院子,那么奥尔特星云就是一道球形的围墙。穿过了它,人类就完全脱离了太阳风的范围,告别太阳系,进入真正的星际空间。   六百多亿公里外,那颗孕育了生命的蓝色行星上,五十亿被遗弃的人们正绝望地躲在地下隔热防辐射掩体里,等待被红巨星太阳吞噬。   这个想法令薛垣心里很不舒服,就像一个逃出了火场的幸存者对于罹难者的愧疚。   电子语音适时打断了他的漫想:「扫描完毕,未发现指定元素。」   旅行者1号不在这里。   这很奇怪。奥尔特星云内,每两个天体之间的距离都在五千万公里以上,这一带就只有这一颗彗星。今天早上也没有陨石,旅行者1号不可能撞击到其它天体。   难道它真是凭空消失的?   不过这不在薛垣需要操心的范围之内。他的搜索任务已经完成,可以返航了。   相比出发时的痛苦,返航相当悠闲。只需要以不太快的速度起跳,就可以脱离彗星的引力场飞入太空。此后机体会自动调整航线,直至回到舰艇。   薛垣手动设置好参数。   一二三,走起~   即将离开彗星之前,出于谨慎,他瞥了一眼周围环境数值——事后证明,正是这无心的一瞥救了他的命。   他忽然发现,前方的引力场稍微有点不对劲。   宇宙航行中,引力异常是个危险的信号。太空里的黑洞和暗物质就像海面下的冰山,很难被观测到,一般只能靠引力波发现它们的存在。   被一种本能的危机感驱使,薛垣拉下紧急制动手阀,同时疾速向地面射出钢缆。   机体刚刚开始加速,在起飞的过程中被拽住,结果可想而知。   “Duang!”   北极狐号完成了一个空中转体一百八十度S形后坐式用脸躺平的高难度动作。   换做平时,薛垣早在内心暴跳如雷了。他对自己王子般的形象极为看重,即使无人看见,也决不允许自己做出如此欠高雅的姿势。   但他此刻没有这样的余裕。就在他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被钢缆击碎的冰块从彗星表面飞散出去,激射|入太空。然而它们在接触到某个区域的一瞬间,突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一头撞进了某个看不见的魔术口袋。   迟采蘩在对讲系统里急切地呼叫:“伊万?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增派技术官?”   过了好一阵,薛垣的声音才传回来:“技术官已经无能了。我想,我们大概需要一个神官。” 作者有话要说:     ☆、玫瑰   好几天过去了,联邦舰队对那片“太空百慕大”一筹莫展。   那片区域就像一面透明的无形之墙,横亘在舰队的前进路线上。光线和粒子流可以穿透过去,但一切肉眼可见的宏观物体都无法通过。所有接触到这面无形之墙的宏观物体全都凭空消失,就连远程操控的无人探测器也一去不返,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弄清楚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在距离星际空间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人类被墙了。   有“人”——或者说有什么“东西”,不希望人类在宇宙中走得更远。   虽然全人类前途堪虞,该做的工作还得继续做。   “人类软件计划”如期进展。   这个计划的前身是人类基因组计划。正如计算机程序是0和1排列的产物一样,人类亦是DNA排列的产物,可以像软件一样进行编写和规划。   如今,第一个依靠4D打印技术制造出来的基因改造人“Killian”顺利诞生了,用以研究人类与人工智能脑机结合。   薛垣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也是为Killian编写程序的技术官。   “好好干啊,”秦焕不止一次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真是赶上了一个历史性的节点。如果成功了,你的名字也会永载史册。”   形同温室的玻璃房间里,几天前的那具“人体标本”坐在墙角。   他依然赤祼着身体,只有耳朵上夹着一张塑料卡,上面登记着他的个人信息:   姓名:祁涟   英文名:Killian   生理年龄:20±   血型:O   看见薛垣进来,他好奇地站起身趴在玻璃上,像宠物店里希望被人带走的幼犬。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人类。   他没有生理上的童年期,一出生就是这么大。尽管在智力上是成人,但阅历还不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   薛垣走近他身旁,手臂一伸,来了个HLL的壁咚:“早安,宝贝儿~~”   “…………”   “不会说话?”薛垣习惯性地蹙眉,用食指勾起对方的下颔。祁涟已经通过“胎教”方式完成了基础学习,不应该有语言障碍。   “嗯……早安。”对方生涩地开口。   “很好。——怎么还夹着这个,不疼吗?”薛垣摘掉他耳朵上的塑料卡。金属夹子很硬,他的耳垂被夹得红通通的,印着一道深痕。   祁涟伸手摸摸自己的耳垂:“他们没说可以摘掉。”   “不用理他们。”薛垣眯起眼睛端详卡面上的字,“祁涟,Killian。你喜欢这名字吗?祁是你‘爸爸’的姓。”   “我爸爸?”   “唔,严格的说法是,你的DNA样本提供者。”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薛垣自动忽略了这个问题,继续说:“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你该叫我叔叔。不过那样显得太生疏了,所以你称呼我尊敬的技术官先生就可以了。”   “…………”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薛垣左右看看,只好在简易的折叠床上坐下。“今天没有工作,就是跟你见见面。往后一段时间,我会是你见得最多的人。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不过我解答不解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祁涟凑近他的颈窝闻了闻:“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为什么我的味道和你不一样?”   “因为我用了香水。你身上那是消毒液的味道,当然不好闻。”   祁涟没再说话,也不知他到底懂不懂什么是香水和消毒液。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直到一阵音乐响起,精神医师安娜的影像出现在墙面屏幕上。   “早安,Killian!”她笑意盈盈,“今天开始,由我每天给你做心理辅导。”   薛垣吹了声口哨,站起来抖抖衣服:“那我先走了。——晚宴上见。”后一句是对安娜说的。   安娜等他出了门,问祁涟:“你对伊万的印象怎么样?”   “伊万是谁?”   “你的技术官啊。他刚才没跟你自我介绍吗?”安娜朝门外努努嘴。   “呃……他胸牌上的名字是薛垣。”   “伊万是他的俄语名字,他有俄罗斯血统。对了,以后你可能还会听到有人叫他‘露兹卡’,那是他的外号,俄语‘小玫瑰’的意思。”她促狭地眨了眨眼。   “小玫瑰?”   “是啊。以前我不认识他的时候,听人说起Розка【※】,还以为是个女孩。后来才发现,大名鼎鼎的小玫瑰原来是男人。”安娜像回忆起了什么美好往事,垂眸笑了一下。“嗯,来说说你的事吧。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祁涟想了想,“我的技术官,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不好说。”安娜略一沉吟,“挺难捉摸的一个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好,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坏。他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你以后就会慢慢发现了。你喜欢他吗?”   祁涟点点头:“他很香。”   安娜观察着他的表情,语气变得严肃:“Killian,虽然由我来说这种话可能不太好,但你最好记住,他只是你的技术官。你们会合作一阵子,仅此而已。不要在那个人身上投注太多感情,否则你将来有一天会很痛苦。”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盏盛来琥珀光。   晚宴大厅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铺洒在波斯地毯上。   身穿露背晚礼服的迟采蘩挽着薛垣的手臂,对每位跟他们打招呼的宾客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她几乎是薛垣参加晚宴时的固定女伴,这种“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维持了六年,惹得外界猜测不断。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们和安娜被安排在同一席,座位相邻。   周围的人无不努力掩饰着脸上“等看好戏”的表情。这俨然就是一出“渣男携资深绯闻女友共赴晚宴,与藕断丝连的前女友狭路相见”的八点档肥皂剧嘛。   就仿佛是怕料不够似的,又一位女宾似花蝴蝶般登场,在薛垣身旁落座,娇滴滴地打招呼:“伊万!”   全舰队都知道,这位小姐的口头禅是“嫁人就嫁伊万这样的人”。她把《嫁人就嫁普京这样的人》歌词改了改,到处宣传:   “我想要一个像伊万这样的男人   昨天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说人类的技术在呈指数级增长   他是那么有魅力   使我不禁想要   一个像伊万这样的男人   一个像伊万这样强有力的男人   一个像伊万这样技术流的男人   一个像伊万这样不使我伤心的男人   一个像伊万这样不会离我而去的男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围观群众好捉急。   面对众人熊熊燃烧的八卦小宇宙,身为当事人的薛垣却一丝尴尬也无。原因很简单:他和这三个女子的关系,并非外界所想的那般纠缠不清。   他毫无压力周旋在她们之间,哪个都不冷落:对迟采蘩昵而不狎,对安娜体贴周到,对娇滴滴小姐则做足了嘴上功夫,逗得她咯咯咯笑个不停。   “伊万,再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空手变出玫瑰来的嘛。”娇滴滴小姐亲昵地扯住他的袖子。   “哦,这个嘛,其实很简单。”薛垣优雅地拿起餐巾拭一拭嘴角,不露痕迹避开了她的拉扯。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粒红豆般玲珑剔透的小球。   “玫瑰是用特殊材料做的,压缩成这个样子,藏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袖口,“这里有个暗袋,只要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一粒出来,轻轻捻一下——”   “扑”,一朵玫瑰应声出现在他手上。   道理大家都懂,但要玩得出神入化、从不失手,也绝非易事。因此一桌宾客都十分配合地鼓起了掌。   薛垣把它递给娇滴滴小姐:“美丽的花要配美丽的人。”   娇滴滴小姐接过花,别有深意的目光扫向一旁的迟采蘩和安娜。   对于她的示威,迟采蘩笑而不语,安娜视而不见。   相较于女宾之间奇异的气场,男宾们的注意力则在另一件事上。   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凑近薛垣,神秘兮兮地指向窗外:“我听说,那东西——是你发现的?”   “啊,嗯。”薛垣呷一口红酒,轻松地耸耸肩。   男宾进一步压低了声音:“能不能——透露一下细节?”   “这个嘛,”薛垣熟练地以外交辞令打起太极,“目前官方还没有定论。不过,我来宴会厅之前听说,我们的官方网站正准备发布消息。虽然还不知道最终发布的版本透明度能有多高,但我认为官方这次的表态会相当有诚意。毕竟,这可是关系到全人类的大事,每个人都应该有知情权。”   “全人类”这样的大词一出现,满座男士便都像打了鸡血似的鸡冻起来,个个慷慨陈词,畅谈自己对未来人类社会格局嬗变的伟大见解。   趁着他们高谈阔论,薛垣把目光投向手中的高脚杯。晶莹的酒体映照出窗外漆黑的太空,隐约可见两道红色的光束,像两根警戒带漂浮在海面上。   那是两艘悬停在远处的无人飞船所发出的光束,标识出那道无形的壁垒。   红巨星太阳正在加速膨胀,即使不会蔓延到奥尔特星云,也将断绝人类所有的后路。那时候,人类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无助地被困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前方广阔的世界和身后毁灭的家园,待物资消耗殆尽之后全部被饿死。   薛垣怀着恶意猜度,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优雅从容的红男绿女,不知是否会露出仓惶的丑态?   正餐结束,进入茶点酒水时间。   这是扎堆聊天专用时间,人们自发地分散成一个一个小团体,交换情报,维系感情。   薛垣被娇滴滴小姐缠住,探讨俄罗斯钢琴学派的风格和叶赛宁诗歌的音律,好不容易才以工作为由脱了身。   在人多之处,若想找到技术官们集结的地方,是件很容易的事:技术部长秦焕的大脑袋总是会像灯泡似的闪闪亮,在他周围必定环绕着一众高阶技术官,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系。   不过今天,这个小太阳系里出现了一颗陌生的行星:秦焕身边站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年轻人。   “伊万,来这里。”秦焕向薛垣勾勾手指。   年轻人瞥他一眼,不冷不热伸出手:“你好,我叫乔伊。你不用自我介绍了,我认识你。北极狐,小玫瑰。”   “……”薛垣略一弯唇,象征性地握一下对方的手。   他很讨厌不熟悉的人以绰号称呼他。偏中性的“北极狐”倒还罢了,“小玫瑰”却有着很重的阴柔色彩。用几个跟他要好的同事的话来说,“听起来就很受。”   朋友之间这么开玩笑自是无妨,但由不相熟的人口中说出,更何况是眼前这个态度倨傲的家伙,感觉更像是一种挑衅。   双方稍作一番交谈,乔伊便借故先行离场。   薛垣静候他走远,侧身移步到秦焕旁边,举起酒杯遮挡住嘴唇轻声问:“部长,那家伙是?”   “哼,‘空降部队’。”秦焕也以同样的姿势答道。   技术部现在有两大阵营:一派支持研发人工超智能,另一派则反对。这么个节骨眼上,乔伊被管理层安插了进来。   秦焕继续说:“这段时间工作要特别小心,千万别叫人抓住把柄。前几天网站的事情你处理得不错,没什么疏漏吧?”   “没有,您放心。”   黑客用薛垣的IP入侵服务器这个情报已被封锁下来,对外宣称是一位值班技术员操作失误,不小心把自己制作的个人网站主页挂到了“深空家园”主页上。为了让事情更加像真的,几个技术官还特意做了一个网站出来当幌子,掩人耳目。   幸而公众最近的注意力都被“无形之墙”吸引了,相比之下,这件事简直小得不值一提,很快就被忘却了。   然而对薛垣来说,这件事远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有一个信息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那几句诗,正是出自他自己的译笔。   他有个小小的兴趣,喜欢在业余时间翻译一些诗歌,贴在博客里供自己玩赏。博客是匿名的,完全私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首《金雀花》就是他不久前完成的,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的长诗。他很喜欢那首诗,用了好几个晚上逐句翻译出来。刚刚贴在博客里,没想到竟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被盗文。   所以,这次黑客攻击事件,表面上看是针对网站,实际上更像是在针对薛垣本人。   这个念头令薛垣如芒在背。   他深知自己最大的弱点:天性多疑。   对付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故布疑阵,让猎物陷入疑神疑鬼的怪圈,惶惶不可终日。   他曾亲眼见过,有人中了这样的攻心战术,理智一步一步被对手瓦解,最终落得心力交瘁、惨败退场。不是败于对手的设局,而是败于自己的天性。   正在思索着这些,忽然似有两道凶狠的目光不知从何处射来,黏在他身上,令他不由脊背一冷。   他假装随意踱到舷窗前,整个宇宙霎时扑进他的视野。宴会厅内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映照在玻璃上,成为这幅宇宙图景上一层流动的浮雕。   ——在这一张张微笑的假面背后,究竟是谁杀意腾腾,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薛垣的瞳眸微微缩紧,唇角勾起一个不可觉察的冷笑。   他按下按钮闭合了遮光板,把宇宙的黑暗挡在外面。   没有了大气层的遮蔽,人类与太空之间仅仅隔着一层金属舱壁。舱外是混沌无垠的亘古洪荒,舱内是井然精细的人类秩序。   人世就在这其中,不偏不倚,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  【※】“露莎(Роза,玫瑰)”是俄文女子名,相当于英文的Rose,一般不会用来称呼男性。“露兹卡(Розка,小玫瑰)”是“露莎”的指小形式,表示亲昵)   ☆、玫瑰   第二天薛垣去看祁涟时,他正坐在墙角,膝头摊开着一本书。   室内的温度调节得很适宜,但工作人员可能觉得总让他像动物似的赤身祼体不大妥当,给他披了一件白衬衫。   “早啊。”薛垣说。   祁涟笑起来:“你说的话和狐狸一样。”   “什么狐狸?”   祁涟指着书上一段话给薛垣看:   「早啊。」狐狸说。   「你是谁?」小王子说,「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我刚看到这里,你就来了。”祁涟很开心的样子。   “哦。”薛垣毫无兴趣地扫了一眼,“他们让你看《小王子》?”   “他们给了我几本书让我选,我就选了这个。看起来好像很有意思。”祁涟翻回《小王子》的封面,一个小小的金发男孩站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   “嗯嗯,不错不错。”薛垣胡乱答应着,把笔记本电脑摊在小桌子上。   “我们今天做什么?”祁涟看着他开机。   “我比较忙,你暂时没什么事,继续看你的书吧。”薛垣挥挥手。他打算今天把脑机结合驱动程序的伪代码写出来。伪代码就像大纲,用来大致记录思路,方便今后进一步完善。   这个工作并不轻松。薛垣咬住下唇思索着算法,用一只手向后撩起头发。藏在金色发丛中的耳朵因为这个动作露了出来,白皙得半透明的耳廓有着姣好的形状。   祁涟用欣赏工艺品的目光盯着他的耳朵和侧脸看了又看,说:“你很漂亮。”   “谢谢。不用太嫉妒。”   “不会嫉妒啊。我很喜欢。”   薛垣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外表的称赞,不过从毫无城府的祁涟口中听到,还是让他多少有点高兴。他摸一摸祁涟的脑袋:“你也很漂亮。”祁涟的长相很像他的“爸爸”,黑发绿眸,脸庞清丽如女孩子。   他亲切的态度让祁涟受到了鼓励,大着胆子提出更多问题:“他们说,我是人工智能。所以,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吗?”   “还不能那么说,你现在还是人类。你的大脑里有一个脑机接口,等我的驱动程序写好了,你就能用那个接口连接到云计算中心,相当于有了一个超级外挂大脑。那个时候,你就是人工智能了。”   “我不想当人工智能。我想和你一样。”   “别这么说,你可是代表着人类进化的方向呢。知道吗,我一直都期待着人类最终抛弃肉|体,拥有数字化的载体,不用再被躯壳束缚。”   祁涟有点困惑,试探着触碰他的手臂:“你不喜欢人类的身体吗?”   “也不是不喜欢啦。怎么说呢,每个人对未来的期待,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现状的遗憾,希望未来可以不再有这样的遗憾。比如我们部长,他的愿望就是全人类都进化成像他一样的秃头。——这话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如果我们部长知道了,我会死。”   祁涟赶紧严肃地用力点头:“跟谁也不说。”   “很好。现在我要继续工作了,你去旁边乖乖待着,别打扰我。”   祁涟马上噤声,缩到墙角继续看他的《小王子》。   中午,总务部的人打电话来,问午餐吃什么。   薛垣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祁涟现在可以吃普通的食物了,但他还不大放心,不敢点过于油腻的,最后要了两份口味清淡的蔬菜烩饭。   烩饭很快送来了。薛垣把没有辣椒的那一份放在祁涟面前:“喏,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将就一点吧。”   祁涟看看自己的,又看看薛垣的,说:“我也想要辣椒。”   薛垣想也不想就直接驳回:“不行。他们跟我交代了,你不能吃刺激性的东西。”   “……”祁涟不敢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对方气场的缘故,他对薛垣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敬畏。   饭吃到一半,薛垣接了个电话。翌日有一场媒体见面会需要他出席,副官来向他确认行程。   薛垣一边翻看日程表一边交代:“明天九点你去接我,九点半到多媒体大厅——靠!”他从玻璃上的影子看见,祁涟正在从他的碗里偷辣椒吃。   薛垣匆忙挂掉电话冲过去,用手指撬他的嘴:“吐出来。”   祁涟把牙关闭得紧紧的,像一只不肯松开玩具的狗狗。   薛垣不敢硬夺,只好打叠起软语温言来哄骗:“乖,听话。你看,要是你吃了辣椒,他们就会找我的麻烦。他们那些人都很坏的,我这么娇弱,他们揍起我来一点都不手软。你想让我被他们揍吗?”   祁涟摇头。   “那就乖乖吐出来。呐,你要是听话,我明天送你一件礼物。——送你一瓶香水好不好?你身上也会有好闻的味道啦。快点,吐出来。”薛垣把手掌摊开在他的唇边。祁涟犹豫一下,把一小块辣椒吐进他的掌心。   “好孩子。”   “真的有礼物?”祁涟不放心地确认。   薛垣还没说话,电话再次响起,又是副官:“长官!出大事了!!”   确实出大事了,虽然是意料之中迟早的事。   红巨星太阳开始吞噬内侧轨道的行星。水星、金星相继陨落,接下去,马上就要轮到地球。   薛垣来到监控室。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个人,气氛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神色黯然地观看人造卫星传递过来的地球影像。   地球上所有国家的官方机构都已停止运作,人们以各种方式消磨最后的时光。只有分布于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人造卫星们仍在兢兢业业地以光速向沃特希普传递实时影像讯号,直至被相继气化,为人类工作到了最后一秒钟。   沃特希普舰队的人类幸存者们目睹了最后一次地球凌日。   地球在被吞噬之前就已灰飞烟灭。朝向太阳一侧的地壳在到达近日点之前就被完全气化,由东向西推进的晨线成了收割生命的死神。它所到之处,仿佛《诸神的黄昏》,燃烧的天穹动地而来。地球像一个正在被削皮的苹果,晨线以东的部分,大气层、陆地、海洋,全都不复存在。   来自地球的最后讯号是一位不知名人士所说的话:   “先生们,女士们,我爱你们所有人。早安,再见。”   频道里再无人声,只有电磁波的杂音还在持续。三十分钟后,地球与沃特希普的联络永久中断。   地球失去了所有的外层物质,像一颗没有了皮肉的果核,在烈焰中炙烤。最终,碳化的地核在太阳的引力场中分崩离析,碎片坠入日冕。   沃特希普舰队距离地球670亿公里,现在展现于他们眼前的实况影像,其实已是62小时4分钟47秒之前的事了。然而这情景带给人们的冲击力,仍像它正在发生一样。   地球朝着红巨星太阳炽热的外围滑去之际,许多人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试图拦截那毁灭的轨道。这颗人类的母星看起来如此渺小和无助,如一粒木炭坠入洪炉。   实况影像被关闭了。   没有人发布全体默哀的命令,凝重的气氛自发地在人群中扩散。谁也不知道,面对此情此景,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回到住处时,薛垣意外地看见有人在门口等他。   “伊万!”   昨天晚宴上的娇滴滴小姐巧笑嫣然向他招手。   薛垣换上应酬专用的微笑:“有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啦。昨天听你说,你收藏了很多二十一世纪的香水,刚好我也是古董香水爱好者,想看看你的藏品,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若是往常,薛垣也许会爽快地接受对方的要求。香水是他的一大爱好,很乐意跟人聊聊。他常跟别人说,假如没有做技术官,他可能会去当调香师。   然而此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爬过他的心头,令他忽然连虚与委蛇的兴致也失去了。   他尽量放缓了声线:“真不好意思,我今晚要加班,只是回家取个文件,马上还要走。”   “这样啊……”娇滴滴小姐面露不甘。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薛垣进了房间又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文件夹。   娇滴滴小姐见状,无计可施:“那,你先忙吧,我改天再约你。”   晚间的办公区冷冷清清,与生活区的活色生香迥然相异。四周阒无人声,节能灯发出惨淡的白光,映照着金属坚壁。   透过玻璃墙,他看见祁涟躺在折叠床上。他的身体是经过改造的,比自然人类强韧得多,更适合宇宙环境。然而在苍白的灯光下,他的身体看上去如此脆弱而无助,对周围的一切毫无防备。   直到薛垣在他面前俯身,他才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早安,技术官先生。”祁涟惶惶坐起。还从没有人在晚上来看他,他不知道这个时段该如何打招呼。   “现在要说晚上好。”薛垣顿了顿,“另外,以后不要再说‘早安’了,从今天开始,‘早安’就是再见的意思。”   “可是……”   薛垣不想告诉他,就在不久之前,地球没有了。即使说了,祁涟也不一定真的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地球和成千上万其它行星也许并无区别。   所以薛垣只是耸了耸肩:“世界每天都是不一样的。”   祁涟还想说什么,忽地住了口,看向外面。   薛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迟采蘩站在走廊里盯着祁涟。她在看着他,又不在看他。她的目光穿过此时此地,投往别的什么地方。   祁涟不解地问:“她为什么一直看我?”   薛垣叹一口气:“因为,你的‘爸爸’是她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你的样子,和他很像。”   祁涟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   薛垣拍拍他,“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明天见。”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差点忘了,说好送你的礼物。”   随着话音,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物体向祁涟飞来。祁涟本能地抬手接住,是一只精致的长方形玻璃扁瓶。   薛垣转身回眸,送出一个飞吻:“香水,给你的。”   By Kilian的一款香水,刚才他借故进房间拿文件夹时,顺手拿上了它。   他并不特别中意它的味道,却很喜欢它的名字——   Sweet Redemption,甜蜜的救赎。   返回生活区的途中,薛垣与迟采蘩十分有默契地一起走进吸烟区,各自点起一支万宝路。   这个年代吸烟的人已经很少了,然而此时此刻那种如鲠在喉的情绪,似乎唯有借助一根烟来细细打磨。   “你在地球上有家人吗?”迟采蘩问。   “我和他们不怎么亲近。”薛垣吐出一个烟圈,“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父母带着我弟弟回莫斯科老家去了,之后就再也没跟我联系过。”   他冷嗤一声,“现在看来,这简直是一种仁慈。”   “你的弟弟,有没有登舰?”   “我试着查过数据库,没看见他的名字。不过你也知道,如果他是以难民身份登舰的,不一定会被录入系统。”   迟采蘩明白,“难民”这个看似普通的字眼背后,有着何等惊心动魄的事实。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各国平民争相逃难,在后世资料中留下了无数触目惊心的血泪记载。然而与沃特希普舰队从地球起航时的混乱与惨烈相比,历史竟还算得上温柔。   由于舰队规模太大,总体质量几乎相当于一颗小行星,强行脱离地球时造成了引力场混乱。大陆板块松动,地震和海啸席卷全球。   被留在地球上的五十亿人,在那时就已经遭到了一次毁灭性的重创。不是来自于红巨星太阳,而是来自于急于逃命的同胞。   可以说,如今舰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充当了屠戮同胞的凶手。   又各自抽了一阵闷烟,薛垣转头看向她:“你到底还是来看他了。”   “嗯。”迟采蘩捋了捋耳后的发丝,“因为我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已经忘了他。”   祁涟的“爸爸”曾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也是迟采蘩当时痴痴暗恋的对象。   六年前,沃特希普联邦舰队从地球起航前夕,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些年以来,把薛垣和迟采蘩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就是这位共同的故人。对他们而言,他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对一段旧日时光的怀念。   所谓忘记一个人,不是真的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去,而是你回想起他的时候,内心不再有任何波澜。   迟采蘩缓缓道:“你知道吗,刚才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和他那么像,可我看了那么久,觉得只是在看一个分别很久的老朋友。当初那种感情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她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擎烟的手指。“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件事,但始终不敢去确认,宁愿相信自己还在喜欢着他。对他的感情一直是我生活的动力,如果没有了,我可要怎么办呢?”   就像一个被人扶着练习骑脚踏车的人,怀疑身后扶持自己的那只手其实早已经放开了,却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因为害怕一旦确认,会突然之间无所适从。   她继续说:“也许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给自己一个放下他的理由。我想,今天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透过舷窗凝望地球曾经所在的方向。   意大利作家埃科曾写道:“昔日的伟人、闻名的城市、美丽的公主,一切都会消失殆尽,而所有消逝的事物给我们留下的只是名字。”   昔日的玫瑰仅存其名。   从今天开始,消逝的地球,远去的爱人,都仅仅只是日渐褪色的记忆中,那个永恒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我家小天使们,久等了>3<亲爱的们五一快乐~~~   这个文是隔日更,下一次更是5月2号^ω^   贴一个太阳系的图图,跟正文关系不太大,有兴趣的亲们随便瞄瞄~~   在这个文里,人类现在的位置是在图的最右侧,柯伊伯带更右边一点,就是奥尔特星云的位置了。太阳现在膨胀到了地球(左边数第三颗小行星),并且还会继续膨胀下去QωQ      ☆、驯养   第二章、驯养   〖狐狸沉默下来,久久注视着小王子。“请你……驯养我吧。”他说。——《小王子》〗   办公室的格局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早晨一上班,薛垣就注意到了异变:他的办公桌旁多了个座位。   整个技术部都在同一间大办公室里,秦焕独占一个隔间,薛垣独占一张桌子,其他人则只能几人挤一张桌,跟图书馆自习室似的。   现在,原本独属于薛垣的那张桌子被两张崭新的名职牌一分为二。一张是薛垣的,另一张是乔伊的,职务同样是代理首席技术官。   薛垣没有感到意外。那天晚宴上秦焕说“空降部队”的时候,他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年度大戏。   名职牌中英文对照,细看之下,中文同为“代理”二字,英文却有着微妙的差别:薛垣是“Deputy(副的)”,乔伊是“Acting(起作用的)”。   秦焕大概是担心薛垣对此有不河蟹的想法,踱过来说了一句:“上一任的迟部长在任时,我的职务也是Deputy,挺怀念的啊哈哈哈。”   秦焕是职场老江湖,时常在看似无意之间抛给下属们一些很难轻易接口的话。若回答得不够谨慎,就暴露了内心的小九九。   比如他现在这句,就很难接。表示异议当然不行,果断附议也不大合适,稍显司马昭之心。   野心侧漏的下属通常不太容易被上级喜欢。秦焕时常敲打自己手下这一帮自命不凡的年轻精英们:“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有干劲是好事,总想着升职是要不得的。”   所以薛垣不予表态,微微一点头,随即自然地把话题转移到了马上要召开的媒体见面会上。   这场见面会是关于人工超智能的,技术部要向媒体和公众解释“人类软件计划”存在的价值。   对于把人类与人工智能相结合这种设想,公众普遍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认为这有悖伦理,不够人道,也没有实际意义。   薛垣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纸递了过去:“部长,我拟了一张单子,列了一些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您看看还需要补充什么。”   “哦,哦。”秦焕一手接过,一手抚摸着自己光亮亮的脑袋,“我看这些就很好,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你应付媒体是老手了,自己随意发挥就行。”   十点钟,薛垣准时出现在多媒体大厅。他穿了笔挺的军官礼服,左肩披挂着长穗饰绪,上尉衔黄金玫瑰领章熠熠生辉。   每场媒体见面会的提问环节,都有一些事先安排好的“群众演员”提出事先安排好的问题,把时间占用得七七八八。不过若是运气不太好,便会遇到那么几个真刀真枪的提问者。   前半程进行得很顺利。马上就要临近尾声时,发言权被一个记者抢去了。   “薛先生,据我所知,即使是在技术部内部,对于是否要研发超人工智能,意见也并不统一。比如最近新任代理首席技术官的乔伊先生就是坚决的反对派。请问您打算如何协调这种矛盾呢?当您看到您的同僚都并不支持这个计划的时候,您是否还坚持认为,人类应该被当作软件来规划呢?”   薛垣心中暗愠。混蛋,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的拿手戏之一,就是把几句没有信息含量的话绕来绕去,说成似乎挺有深度的样子。等对方发觉通篇都是废话时,提问时间已经结束了。   他稍稍沉吟一下,说:“马克斯·韦伯有一篇演讲《学术与政治》,我想您或许也知道。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所有自然科学提供的答案,都是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希望在技术层面支配生活,我们应该怎么做。’如您所见,我是一个技术官。我被预设的前提就是‘技术能做什么’。至于应不应该这么做、这么做是否有终极意义,那不是我要问的问题。”   薛垣想以此收尾,忽然感觉到副官悄悄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这是个暗号,表示提问时间还剩最后一分钟,想办法把时间拖过去,别让人再提问了。   薛垣会意,立刻把话题拉扯回来继续绕:“此外还有一句话,也是我个人非常认同的:没有哪种道德可以同时用来调节性|爱关系、商业关系、家庭关系和政治关系。对我来说,判断一件事的道德很简单:当归技术的归技术,当归政治的归政治,当归上帝的归上帝。我不能为上帝代言,也不谈论政治,我只能从技术的层面回答您的问题,而技术本身是无所谓善恶的。所以,结论仍然是那句话,我只考虑技术能做什么。至于其它,另有别人来裁决。谢谢大家。”   他把语速计算得刚好,堪堪卡着提问时间的最后一秒钟说完。   记者被他的车轱辘话绕得有点晕,稍稍迟疑了一秒。等醒悟过来他根本就没有回答问题,想要再次追问时,副官上前一步宣布:“提问时间到此结束,非常感谢诸位的参与。请到外面的茶歇区用一些点心,稍事休息。”   待摄像师和录音师撤去了场内的器材,薛垣站起身,径自从主席台侧面的通道离开。特勤拉动一排铁马,阻挡住后台入口,防止粉丝突围。   一进后台休息室,薛垣立刻扯散领带,松开外套的扣子。副官赶上来,替他除去饰绪和皮带。   军官礼服是收身款型,衬里之中有一大排收束加固带。任你大腹便便虎背熊腰,也能硬给勒成猿背蜂腰的九头身模特。   薛垣的身材原本足够俊俏,但副官生怕他上镜后不够出彩,每次都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腰带扣进最里面一个扣眼,把薛垣活活勒成二胡卵子状。所以每次刚一完场他便火速撤退,名义上是回避粉丝,实际是怕腰断而死。要在镜头前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真心不容易。   脱了外套,薛垣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幽怨地对副官说:“我的身材越来越像双节棍,我怎么想都是你的错。”   副官毫无认识错误的自觉:“长官,古谚有云,上镜胖三斤。为了您的公众形象,您就忍了吧。据我观察,您的努力已经收到了良好的回报。”   “什么回报?”   “联邦的姑娘们都在传颂您的镜头形象啊。(唱)我想要一个像伊万这样的男人~昨天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他是那么有魅力~使我不禁想要……”   “让我静静。”   “那我今天下班以后还能去找您喝酒吗?”   “我说了,让我静静。”   薛垣和副官的私人关系不错,没事的时候经常一起喝喝小酒、打打小牌。   但今天下班以后,他不想受任何人打扰。   回到自己的住处,薛垣打开电脑,登上一个网站。   这个名叫“荒芜之花”的网站是为了掩盖黑客事件而制作出来的幌子,主页就是那幅配诗火山图。   短短几天工夫,这里被打造成了一个诗歌爱好者翻译交流论坛,很多人发帖留言,其中有一部分是技术官们披着马甲来充人气。   薛垣登录这个网站另有目的。他要钓鱼。   他在网页上挂了个隐蔽性很强的木马,每个在线ID的地理位置都会出现在他电脑里的一张电子地图上。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的ID是“蔷薇骑士”,发帖时间固定是晚上六点。帖子内容都是长诗《金雀花》中的某一段,自然,还是出自薛垣的译笔。   这个ID警觉性极高,每次在线时间极短,很难被电子地图追踪定位。最近这两天,ta觉察到了薛垣在捉ta,没有出现。   薛垣是故意让对方觉察到这一点的。敌人暗藏我方明,他必须逼得对方有进一步动作,才会露出破绽。   他用伊万这个名字注册了网站,对自己的IP地址也丝毫不加掩盖,公然大模大样蹲守在“蔷薇骑士”的主题帖里。   这完全就是在用嘲讽脸拉仇恨。如果对方是一个心气高傲的人,绝不会对这样红果果的挑衅无动于衷。   果然,六点刚过,一个新帖子飘在了主题列表最上方。依然是一段译诗:   你这从容的金雀花啊,枝叶芬芳   默默点缀着,这荒芜的风光   不久之后,你也将同样   在残酷的地火中,走向消亡。   不过这一次,蔷薇骑士没有立即下线,而是转跳到了站内短消息界面,在那里停留了稍许。   几秒钟后,ta所在的地理位置出现在了薛垣的电子地图上。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网站提示薛垣有新短消息。   发信人是蔷薇骑士,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场景薛垣再熟悉不过,就是他现在所看到的自己的房间。从视角来看,拍摄者差不多就站在他旁边的位置。   “…………”   薛垣做了个深呼吸,后退一步,以尽量小的动作环顾四周。   室内陈设简单,全部家具一只手就数得完: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把座椅和一个三层置物架。每个角落都一目了然,哪里也没有藏着人。   至于会不会存在着隐藏摄像头之类的东西,要等明天拿了探测仪来才能确定。   今晚暂时不要待在这里为妙。思来想去,既能陪他聊天解闷,又完全没有作案嫌疑的,就只有一个人选。   祁涟竟还没睡,破天荒在玻璃温室内转来转去,似有所待。   薛垣用虹膜和指纹刷开门禁。听见开门声,祁涟开心地跑过来。   “你是在等我吗?”   “嗯。因为昨天晚上你来了,我想,说不定今天晚上你也会来。”   薛垣不知该说什么,走近他两步,忽然蹙起眉:“你怎么还是一身消毒液的味儿,我给你的香水呢?你没开始用吗?”   祁涟有点不安地瞟了一眼床角的香水瓶:“嗯……我打开闻过了。”   “不喜欢?”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挑剔。   “跟你的味道,不一样。”祁涟小声说,语气隐隐有些倔强。   “我用的香水是自己调的,给你的是品牌货。”   “…………”祁涟不做声。   薛垣有点哭笑不得。地球时代的香水奇货可居,但凡是个有点知名度的品牌,就有可能在拍卖行炒出个天价。若他把这瓶香水送给别的什么人,对方必定会像中了彩票一样兴奋。   但祁涟不喜欢它的原因居然是,跟薛垣的味道不一样。   似乎在祁涟心里有着这么一个定式:薛垣的=好的。   无论是食物、香水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跟薛垣的不一样,不管到底好还是不好,反正就是不行的。   跟一个涉世未满100小时的家伙相处,你没法较真。   “行啦,我下次给你带我用的。”薛垣哄他,“这个你也留着吧,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说着,他往自己手腕上喷了一点。   这瓶香水制造于2011年,虽保存得很好,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香氛还是有些走样了。前调中橙花明亮的香气已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有一丝稍显苦涩的清芬淡淡地凸显了出来。   金雀花的香味。   它本是这款香水中一个若有若无的陪衬,甚至不会为人所注意。谁知经过了上百年的岁月淘洗,芬芳半褪,独独它的味道完整地留存了下来,恬淡而纯净。   By Kilian的调香师卡丽思·贝可儿曾说:“情|欲不生的爱意,便是甜蜜的救赎。”   那或许就是金雀花的救赎吧。   但薛垣的思绪马上又转向了不愉快的方面。黑客,网站,还有刚才收到的照片。   他把香水扔到一旁,打开笔记本电脑,细细研究起那张照片。   照片被软件处理过,Exif信息中的各项参数都被抹去了,无法得知拍摄时间。   但薛垣有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判断日期:照片中书桌的一角摆着一只俄罗斯套娃。它看上去只是普通的装饰摆件,似乎从来都没被移动过。但事实上,它的位置每天都在变化。   薛垣在这个套娃的底座上选取了一个点,把整个桌面精细划分成一个坐标系平面。每天设置一个坐标点,把套娃放在相应的位置上。   书桌的面板是可活动的。要拿桌肚里的东西,只能掀开桌面,也就必须先移走桌面上的套娃。   如果有人动过它,即使小心地回复原位,也不大可能完全与他之前所设定的那个坐标点相吻合。   这个习惯源于他的小学时代。他常常担心父母会趁他不在家时偷翻他的东西,就用这种方法设置了一个检验机制。那时他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把游标卡尺,每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去测量套娃的位置,不然不能安心。   薛垣一直把自己这个举动视为受害妄想症的一种表现,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派上用场。   他很快就在电脑上建了个模型,计算出照片上套娃的坐标点。是他六天前设置的坐标参数,分毫不差。   这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他的书桌没被人打开过;   第二,这张照片拍摄于六天前,即是网站遭入侵、无形之墙被发现的那一天。   为什么这些事全都发生在那一天?   “蔷薇骑士”又为什么要发这张照片给自己,仅仅是为了回击他的挑衅吗?   薛垣合上电脑,托着下巴沉思。   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的住处变得不安全了,会干些什么呢?   应该是在第一时间确认和转移最重要的东西吧。   或许这就是蔷薇骑士的其中一个目的。薛垣的房间里有种ta想要的东西,但ta没有找到,于是就用了这么一招,想让薛垣自己暴露那件东西的隐藏处。   如果对方打的是这种算盘,那么ta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他的房间里隐藏着的那个秘密,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或者说,那个秘密就隐藏在屋子里那些普通至极的物件之中。就像桌上那个俄罗斯套娃一样,即使呈现在旁观者眼中,他们也意识不到,他们真正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看出他的神色过于严峻,一直乖乖不做声的祁涟终于忍不住询问:“出了什么事吗?”   薛垣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活物。   “你的《小王子》呢?已经看完了?”他转移话题。   “还没有。”祁涟摇头,“我特别喜欢现在这一章,就停在这里了。”   《小王子》翻开倒扣在床上,薛垣顺手把它拿起。这一章的故事讲的是,小王子遇到了一只漂亮的狐狸,想和他做朋友。但狐狸告诉小王子,要做朋友,就必须先驯养对方。   「我的生活很单调。我去捉鸡,人来捉我……所以我有点腻了。不过,要是你驯养我,我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   ——故事里的狐狸如是说。   这本书薛垣小时候也读过,如今重见,忽而又萌生起了一点点当初的童心。   他半开玩笑看着祁涟:   “我说,你喜欢我么?”   “喜欢。”祁涟无比认真。   “想跟我做朋友?”   “想。”   “嗯,老实说,我的生活也很单调。我黑别人,别人黑我,我也真是有点腻了。所以……”他欠了欠身,凑近祁涟的脸,“请你驯养我吧。我也会驯养你,这样,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就都会充满阳光了。”   后来薛垣明白,这话不能随便说,因为它是一个魔咒。   就在他不经意说出口的那一霎,这个魔咒已悄然加诸于他和他身上,与命运难解难分。 作者有话要说:     ☆、驯养   虽然只有一张单人床,两个人侧身躺着,也能容得下。   睡觉前,薛垣把外套脱了下来,铺平放在旁边。明天一早他直接从这里去办公室,制服弄得皱巴巴的不好。   他只穿着衬衫上了床,钻进薄薄的被子,与祁涟相对而眠。   “你睡觉会不会踢人?说不说梦话?”他问祁涟,“我睡觉很轻,还有起床气。如果你吵醒我,我会狠狠打你。”   “一定不吵醒你。”祁涟像作出保证似地说。他对这种情形很新鲜,兴奋得像第一次去郊游的小学生,不停冒出问题:   “在‘外面’生活,是自己一个人睡觉吗?”   “不一定。有的人自己一个人睡,有的人和别人睡一起。”   “像我们现在这样吗?”   “差不多。——呃,有时也会做些其它的事,你以后就会懂了。”   “哦。”   祁涟安静了不一会儿,又继续发问:   “你在外面的时候,会和别人睡在一起吗?”   “会啊,不过已经是十七八年以前的事了。”   薛垣回忆起遥远的童年时代,他和弟弟每天晚上都不好好睡觉,打着手电钻在被子里玩扑克,输的人被对方弹JJ。   弟弟总是输,被弹得嗷嗷叫,薛垣严肃地训斥他:“小声一点!被妈妈发现的话,我以后就再也不带你玩了!”   弟弟薛域比他小两岁,和他一样有一头金发。他依稀记得弟弟长得挺可爱的,露齿而笑的样子也算得上好看——如果不考虑他当时正在换牙,豁着嘴巴的话。   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微微的触痛。   那家伙,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二十四岁了。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和小时候相像吗?   在这些纷乱的念头里,困意渐渐涌起。薛垣沉沉闭阖了眼眸。   ……隐隐约约,有被注视着的感觉。   很像几天之前在宴会厅里那两道满怀恶意的视线,但又似乎有所不同。   薛垣在一瞬间驱散了睡意,凌厉地陡然张眸。   并不是梦境。他切切实实捕捉到了那两道视线。   就在温室外面,隔着玻璃墙,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站在那里。   乔伊抱着双臂,好整以暇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像在观察笼子里一对很有趣的动物。   薛垣看了看表,已经是早上了。   不论谁被人这样观瞻,感觉都不会太愉快。如果匆匆忙忙跳起来整理衣服,气场上立刻就输了对方一大截。   如果含羞带怒高喊“你看什么看别过来雅蠛蝶啊啊啊”,从此以后妥妥的是万受之王。   薛垣当然不是受。   他坐起身,对乔伊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慢条斯理穿起衣服。   乔伊本想让薛垣尴尬,薛垣不领受,这份尴尬便像回旋飞镖一样打回到了乔伊那里。现在的情形不再像是他隔着笼子看动物,倒像是静候在上级的门口准备汇报工作。   衣物穿戴妥当,薛垣正了正领带,又调整了一下袖扣。转过身的时候,忽然发现祁涟居然醒着,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外面那家伙,什么时候来的?”薛垣小声问。   “很久了,一直站在那里看我们。”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会狠狠打我。”   “…………”   薛垣按下墙上的指纹锁打开了门,对乔伊勾了勾手指。   乔伊在门边站定,没有往里面走。   “我听了你昨天的发言,很精彩。”他用右手指尖在左手掌心里轻击几下,“你现在是身体力行,到这里来‘深入’研究技术问题了?工作到了如此公私不分的地步,真令我肃然起敬。”   薛垣微微一笑,无奈地摊摊手:“所以大家都说,称职的技术官是没有私生活的。不过没关系,你以后或许也能慢慢学着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乔伊不接他的话,四下环顾一番:“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了。——Killian,你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满意吗?你的技术官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工作,会很辛苦的。”   薛垣知道,乔伊想诱导祁涟说出“不满意”,好拿去人权委员会上做文章。不等祁涟开口,他便出声制止:“Killian,你不需要回答。”他转向乔伊,“他的直属上级是我,直接对我负责,不允许与无关人员接触。另外,这个地方——”他指一指门外的金属牌,“是人工超智能项目的实验室,只有项目组的人可以入内。这一次没关系,你想尽快熟悉环境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以后还是注意一点为好。”   祁涟安静地坐在床上,听着这两个人和颜悦色地对掐,还以为他们确实是在谈论工作。   薛垣回过头对他交代:“我现在要去办公室了,晚一点再来。如果有别人来看你,不要理他们。”   “好。”祁涟点头。   薛垣走向门口,彬彬有礼对乔伊做了一个“请走开”的手势,把门重新锁好。   “早安,Killian!”   如往常一样,安娜准时出现在了屏幕上。   祁涟对她点点头。   薛垣跟他说过,“早安”是再见的意思。虽然他发现这个词在别人那里似乎并没有这种意思,但既然薛垣这么说了,他就很听话地不再使用这个词。   祁涟没什么心理问题,也没有需要向人倾诉的事,于是每天的辅导都变成了聊天。话题的主角,就是那个唯一与祁涟和安娜都有交集的人。   就这样,薛垣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爆了许多料。   “你有很多时间和他在一起吗?”祁涟有点羡慕。   “不瞒你说,我们交往过一阵子。——唔,‘交往’就是指两个人彼此喜欢对方,花很多时间在一起相处。不过,我们没有交往多久就分手了。”   “为什么?因为不喜欢了吗?”祁涟问。他还没有“隐私”这种概念,想到什么就无所顾忌地说出口。   安娜笑了笑:“不完全是。至少从我单方面来说,还是挺喜欢他的。不过呢,喜欢对方但不能在一起,这种情况也是很多的。原因很难解释,只能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祁涟沉默了一下,无法理解“各种各样的问题”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安娜温和地看着他:“Killian,你现在所看到的,还有我对你讲述的,都只是他身上好的那一部分。如果只是普通的相处,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但如果是和他交往,就必须连他身上有问题的那一部分也接受下来。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至少我没做到。所以,我放弃了他。当然,反过来说也是一样,他也放弃了我。”   “就没有可以不放弃的办法吗?”   “也许有吧。”安娜叹了口气,“我只希望,有人可以找到那个办法。”   虽然目的地是同一间办公室,但是刚刚同行了不到十步,薛垣和乔伊就各自找了个理由分道扬镳。在这一点上,两个人倒是默契十足。   薛垣到餐厅喝了杯咖啡,一直磨蹭到时间差不多,才往办公室走。   走廊里迎面来了一位女子。薛垣觉得她面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女子也看见了他。工作时间不方便聊天,她没有说话,只在擦肩而过时妩媚一笑。   薛垣这才想起,原来是娇滴滴小姐。   他们打交道的次数也不算太少,但薛垣从来记不住她的名字,也记不清她具体的长相。偶尔想起她来,脑海中只有一张似是而非的模糊脸庞。一来是因为她的彩妆总是过于浓艳,二来是薛垣自身的缘故:他有轻微的脸盲症。   对于跟他相处过的绝大多数人,他都记不清他们的容貌。   那种感觉,有点类似于在电视上看见自己不怎么熟悉的演员。看着屏幕时会想起:“啊,我知道这个人。”一关掉电视,那张脸便也随之消失了,不管怎么努力回忆,也无法清晰地浮现出来。   狐狸说,「母鸡全都长得一个模样,人也全都长得一个模样。」   这样的世界,真的很腻啊。   整整一天,薛垣和乔伊像两尊佛,彼此相隔三米远正襟危坐。要是桌子足够长,他们不介意坐成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以他们为中心,气温骤降二十度。除了秦焕,一屋子人都承受着恐怖的低气压。   薛垣盯着工作方案,脑子里呈现的却是一张电子地图。   “蔷薇骑士”,此刻就在这间办公室里。   那个家伙,此时一定也正在揣测着薛垣的心思。   两人昨天如电光石火般交了一下手,便再次各自藏剑入鞘。对方很谨慎,用了虚拟机和代理IP双重掩护。但薛垣的木马直接侵入了ta的网络配置,获取了对方真实IP所对应的地理位置。   那是技术官俱乐部。   下班以后,技术官们都习惯去那里休闲片刻。娱乐活动很丰富,网吧、酒吧、棋牌室、台球室应有尽有。那里没有监控设备,也不需要任何登记,谁都可以凭着证件自由出入。   虽然薛垣可以找到蔷薇骑士发帖的那台电脑,却没有办法查出当时究竟是谁在使用它。唯一的信息就只有“对方也是技术官”这一点而已。   现在的问题是,蔷薇骑士究竟是由于过度自信而不小心暴露了身份,还是故意为之,让薛垣怀疑身边所有人?   而且,对方是否已经知道,薛垣知道了ta的身份?   薛垣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让思绪跳脱出来。一直朝这个方向想下去的话,就会陷进“ta到底知不知道我知道ta知道×N”的无限循环,除了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之外毫无作用。   水平相近的人之间的对决,比的不是谁更高明,而是谁不犯错。   这盘棋,现在才刚开始。   下班之前,薛垣宣布:“今后一段时间,我都会在人工智能实验室值夜,有事去那里找我。”   乔伊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薛垣假装没有看见。既然他和祁涟一起过夜的事已经被乔伊发现,索性做得光明磊落,免得背地里生出口舌。   去看祁涟之前,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房间里探测电子设备。   仔仔细细检查过每个角落,扫描仪没有反应。还好,没有被安装摄像头之类的东西。   从他上一次检查房间直到现在,他没有做出过会暴露那个秘密的举动。至少是眼下,秘密是安全的。   薛垣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神经绷得有多紧。他需要好好泡个澡,给自己做个芳疗。   躺进盛满温水的浴缸,点起一盏香薰灯,把几滴玫瑰精油倒入灯上的托盘中。   袅袅的香氛很快挥发出来,在房间内聚积氤氲,慢慢被吸入通风系统。整个舰艇有着发达的内部循环通风系统,全天候保持开启,不论身处任何地方,都有新鲜的氧气。   在玫瑰花的芬芳之中,他闭上眼睛滑进浴缸底部,让全身被水浸没。   气味,是最好的记忆存储器。   他对香氛的喜爱,算起来应该追溯到童年时代。家里的后院种植了许多玫瑰。有观赏用的卡罗拉红玫瑰,也有提炼精油用的大马士革玫瑰,相互交织成错落的图案。   成年后薛垣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当心灵被多疑的天性所折磨,就用香氛安抚自己的神经,默默自我告诫:不要像有的人一样,被自己逼疯。   所谓“有的人”,其实就是他的父亲。   他父亲也曾经是一名技术官,主要研究加密算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和蔼可亲的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开始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身边的每一个人。后来他干脆不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中最隐蔽的房间里。   薛垣那时还是小孩子,没意识到父亲的精神出现了异变。他不太明白,母亲原先总是抱怨父亲加班太多,现在父亲每天都在家,为什么母亲的神色却越来越憔悴忧愁。   一天傍晚,母亲带着弟弟出去玩,父亲神秘兮兮地把薛垣拉到窗前,指着后院的花圃说:“伊万,你妈妈是克格勃。她是来监视我们的,外面那些花其实是她给别人发的暗号。你没发现那些玫瑰排列得很有规律吗?它们其实是二进制密码!”   最初,薛垣真的有一点点相信,还偷偷研究过那些花的排列,试图找出那个莫须有的规律。   直到有一天,父亲又一次神秘兮兮对他说:“伊万,你弟弟是间谍。你没发现他换牙换得很有规律吗?”   “………………( ̄旦 ̄;)”   从此以后,就连在父亲面前梳头发这种事,薛垣也不敢做了,生怕父亲哪天会对别人说:“伊万是特工,他每天掉下来的头发长短都排列得很有规律,那是莫尔斯编码!”   …………   “笃。”   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自某处传来。   薛垣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但没有动。他很清楚这声音来自何处,又是为着什么缘故。   “笃、笃。”   又是两声轻响。之后,周围恢复了静寂,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阵,薛垣从水里坐起身,熄灭了香薰灯。   还没走到那间玻璃房子,薛垣就远远看见,祁涟已经在里面满心期待地等候着了。   每一天,薛垣的出现是他唯一的盼头。技术官们都下班后,外面变得冷冷清清的,他反而会越来越高兴,竖着耳朵准备迎接门被打开的声音。   “嘀!”   祁涟立刻快乐地蹿过去,张口就对薛垣来了一句:“幸福原来也很折磨人的。(* ̄︶ ̄*)”   “…………”虽然知道他这是在引用《小王子》里的话,薛垣还是感觉略惊悚。   ——喂喂,你根本连什么叫幸福都不清楚吧?不要胡乱套用台词啊!   本想这么调谑一句,可是看见祁涟眼里全无矫饰的喜悦,终于没有说出口,在心里叹息一声。   将来有一天,你会走出这间玻璃温室,看到真实的人世,也会看到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这么喜欢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事情比较多,更晚了……QωQ   ☆、驯养   雪。   北西伯利亚低地的茫茫雪原。辽阔,凄清,终年寒冷,带着远离人世的寂寞与荒芜。站在那里,像独自一人站在彗星表面。   年幼的他有时带着雪橇狗在这一片雪原上逡巡,偶尔会远远看见白色的北极狐。它们坐在冰上,柔媚地眯起眼睛,凝视着不知是哪里的地方。   ——在这样孤独的地方,北极狐到底在看什么呢?   他常常这样想着。   ……   一双绿色的眼睛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薛垣猛然回神,才意识到键盘已经在自己的手底安静了很久很久。   怎么又回想起俄罗斯了?   对了,是因为无意中又从舷窗看到了“无形之墙”。   为了防止巡逻舰误入那片禁域,技术官们用磁场制造了一片光幕,纱幔般悬浮在“墙”的前面。他只看了一眼,记忆中的北极光便再次映现于脑海。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全家人在西伯利亚住过一阵子。对那段生活他并未留下太多记忆,只有一个感念深深根植于心:没有去过西伯利亚或太空的人,不会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你又卡住啦。”祁涟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因为两个人一起睡过了(←_←不是辣个睡过了),他对薛垣的敬畏少了很多。   “哪有!我只是休息一下。我这样写算法的高手会被卡住吗?”薛垣奋起维护自己的名誉。   “到底什么是算法啊?”总是从薛垣口中听到这个词,祁涟觉得很神秘。   薛垣今天心情不错,耐心地给他解释:“算法啊,其实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举个通俗的例子,你要去某个地方,你想出了一条路线,这就是一种算法。”   “就这样?”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是咒术之类的吗,‘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   “不过话说回来,算法也可以很酷。”薛垣晃动手指,“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上算法导论课的时候,老师的第一句话酷得要死。”   他切换成一张冰山面瘫脸,学老师的语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数据。圣人不仁,以万事为算法。”   “什么意思?”祁涟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不懂哎!所以很酷啊!”   “……”   祁涟的视线在屏幕上转了转,“我也想学。”   “你用不着学。我写的算法都是给你用的,以后你大脑里的程序就是按照我的算法来运行的。”   薛垣说着,摸了摸祁涟的后脑。那里隐藏着一个细如针眼的接口。   “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法就是一个人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所以,我把我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传给了你。神以自己为模板创造了人类,人类也以自己为模板创造人工智能。——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你想说,你是我的神。”   “……虽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能get到这一点我很欣慰。”   翌日一早,薛垣又被参观者扰了清梦。   这回不是乔伊,是安娜。她站在房间外面,笃笃笃敲玻璃。   搞什么啦!薛垣满腹牢骚爬起来。一个也来看两个也来看,是不是再过几天就该有观光团浩浩荡荡的来了?   跟昨天一样,祁涟又是醒着的。   发现薛垣在看他,他立刻主动汇报:“她刚刚才来。”   “你怎么每天都醒得这么早?失眠了?”薛垣奇怪。   祁涟摇了摇头,不说话。   “难道你一夜没睡?!”   “嗯。我不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会不会踢人说梦话,所以我想,不睡就没有问题了。——这是不是也叫一种算法啊?”   说完他偷偷瞄薛垣,等着被表扬。   “……”薛垣吐槽无能,突然明白了一句话: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虽然这也是一种办法……我还是晚一点再跟你讨论这个事情好了。”   来到外面,安娜开门见山:“伊万,我需要跟你谈谈Killian的问题。”   “你说。”不知怎的,薛垣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老师找上家门来说“你儿子在学校表现不好”的感觉。   “很明显,他对你产生了印随反应,一直在努力模仿你。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对他造成不良影响。”   薛垣心里“咯”地微微一动。   他也早已觉察到了祁涟对他那种异乎寻常的信任和倚赖,但刻意没去深想。   是的。其实祁涟只是像小动物一样,模仿和依恋他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把这个人当成“妈妈”。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本能。   ——或许是这样的吧。   心里这样想着,他嘴上仍是惫懒如常:“请组织放心,我一定以身作则,厚德载物,自强不息,争取早日把他培养成联邦好青年。”   安娜翻他一个白眼,“话说回来,你对他的关心程度还真让我惊讶。怎么,你的‘亲密关系恐惧症’自愈了?”她打趣道。   说起来,薛垣也曾算是她的病人。有段时间他压力很大,来到安娜这里做心理疏导,结果上演了传说中“医生爱上病人”的戏码。   他们交往了一年,连手也没牵过。与其说是恋人,倒不如说是一起吃饭看电影的同伴。   “抱歉,不是你的问题。”他说,“我害怕亲密的关系。”   起初安娜怀疑他是对女人没感觉,后来发现,他对任何人都没感觉。他喜欢社交,朋友很多,然而一旦双方的亲密度快要达到可以彼此交心的地步,他就立刻后撤,保持在安全线以外。   她责备他的冷漠多疑,他责备她的任性敏感。两人都对对方很失望,最后友好地分了手。   “我能问你件事吗,”分手时她说,“为什么迟采蘩可以和你走得很近?我曾经以为你喜欢她,后来发现又不是。”   “因为她对我没有期待。”薛垣回答她,“她对我没感觉,我对她也没想法。所以我们不害怕走得近。我们中间永远会有一段安全的距离,我和她都知道。”   后来,安娜时常想到,薛垣对她说过的话里至少有一句很对:人和人只有彼此相离,才能温柔相待。   这些日子,恐慌的情绪开始逐渐在舰队里蔓延。   无形之墙刚被发现时,普通公众的心态还是猎奇多于担忧。人们潜意识中认为,陌生的宇宙环境虽然可怕,难解之谜也很多,但没有什么障碍是技术克服不了的。不管怎么说,人类是万物的灵长,科技是万事的魔棒。   然而事态的发展终于让人们慢慢意识到:卧槽了。   半月有馀,庞大的舰队依然止步于那道“墙”边。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进行探测,结果都指向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这道墙似乎是没有边界的,至少没有人类可以探知的边界。   它仿佛横亘了整个宇宙,又仿佛根本不存在,无形无色无质无视界,除了引力波之外不释放出任何物质。   科学官和技术官每天都在新闻里讲一句话:“研究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但他们脸上无一例外都写着另一句话:“这TMD是啥?!”   太阳并不因人类被困住就停止膨胀。它已经越过了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距舰队尾部五百亿公里。这点距离,在宇宙的尺度上仅如毫厘。   照这个形势,过不了多久,人类就要名副其实地沦入火烧屁股的境地。   会议室里,科学官严肃地扫视了一圈全场。   “我们现在有一种假设。”他的语气深沉,“这道墙有可能是另一张宇宙膜,或者说是某种类似的东西。”   “宇宙膜?”一名参会者不解。   “是的。M理论有一种观点,我们的整个宇宙都在一张‘膜’上。光只会沿着膜转播,所以我们看不到我们的膜以外的东西。”   “您能说得通俗一点吗?我是技术官,不是物理学家。应用物理我还多少了解一些,理论物理可是一窍不通。”薛垣说。   科学官冲他点点头,“这么说太抽象,我来打个比方好了。”他走到会议室的玻璃幕墙边,指着地板,“假如说,地板所在的这个平面,就是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宇宙膜。而这面玻璃幕墙是另一张宇宙膜。因为光只沿着地板传播,所以,生活在地板上的我们是看不见这面玻璃幕墙的,只能感觉到它的万有引力。”   “那么,那些消失了的东西,其实都在墙上?”   “是的。如果这种设想是正确的,那么,那些东西并不是从物质上湮灭了,而是去了另一个宇宙。”科学官从桌上拿了个烟灰缸,放在地面上移动,“情形就好比是这样:这是一艘探测飞船。它贴着地板往前走,遇到了这面墙。”   在地板与幕墙的交接处,烟灰缸转了个90度的角,开始沿着玻璃幕墙向上爬升。   科学官拍了拍幕墙,“对我们来说,光只沿着地板传播。所有在这面墙上的东西,我们都是看不见的。所以我们所看到的现象就是,烟灰缸走着走着突然消失了。”   乔伊盯着那个烟灰缸看了一会儿,代替众人总结道:“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我们曾经向这面墙发射过激光和高能粒子流,为什么它们全都通过了呢?”   “因为这面墙的‘缝隙’允许光和粒子通过。我再打个比方好了,一条河,我们在水里拉起一张滤网。水不会受到影响,穿过滤网继续往前流,但水里的杂质会被拦截在这张网上。光和粒子就是水流,我们是被拦截的杂质。那些挂在了滤网上的杂质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从水中分离出去了,我们无法再在河里看到它们。”   “道理我们懂了,那么您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科学官回到座位上,但并没有坐下,双臂撑着桌子,环顾在场的每一个人:“人,我们需要人。”   “……”无人应答,只有科学官沉稳的声音持续着。   “现在的事实很明显,由计算机控制的飞船无法完成这个跨宇宙的探测任务。我们必须派出人类。”   他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而且,还不能是普通的人类。这个人必须兼备四个条件:人类大脑的处理能力;计算机的运算速度;远超自然人类的身体力量;数据库一样浩繁的知识储备。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应付我们难以想象的复杂局面,到‘墙’那边去,把信息传回给我们。”   那简直就是个超级战士般的存在。   话说到这个份上,人选是谁已然不言而喻。整个舰队目前就只有一个可以与人工智能相结合的人类。   单就这个结果而言,支持超人工智能的一派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假如是别的事,薛垣已经在心里女王笑了。“哦活活活活傻了吧?你们这些愚蠢的自然人类!”   但他现在一点都没有那样的心情。   而且,这只是个假设。如果这个假设错了呢?如果那些消失了的东西并不是去了另一个宇宙,而确确实实是从物质上湮灭了呢?   祁涟,他会怎么样?   等到会议室内其他人都散去了,出乎意料,乔伊竟主动向他走来,淡淡说了句:“恭喜。”   见薛垣没有理他的意思,乔伊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不屑于跟我这个落败者说话吗,未来的大英雄?”   “你想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别绕圈子,我有很多正事要干。”薛垣冷冷道。   乔伊点点头:“那我就直说了,我很厌恶你。但是为了让你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厌恶你,我现在必须再绕一个圈子,先跟你聊聊我看过的一部电影。   “故事说的是,有一群犯人,有一天被送到了一个荒岛上,进行严苛的训练。   “有两个教官负责带他们。教官A很冷酷,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教官B则相反,对这些犯人温柔相待,就像他们的朋友。   “后来,犯人们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他们将会被训练成刺客,去暗杀对立国的首脑。很明显,这几乎是必死的。虽然很艰难,犯人们最终还是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把那个必死的任务视为自己生存的意义。   “世事总是充满变故。执行任务前夕,局势突然改变了,刺杀计划被取消。教官和犯人们所做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了。   “然而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两个教官接到了命令:为了不让世人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暗杀计划存在着,岛上所有的犯人都必须立即被秘密处决。   这个时候——你认为接下去的情形会是什么样的呢?”   乔伊停了下来,转眸看向薛垣。   薛垣没有说话,对着窗台上的一簇摆花出神。中央空调送出微凉的风,把它们吹得摇摇晃晃。   乔伊继续说:“看你的表情,你应该也看过这部电影。后面的情节是,教官A离开了荒岛,去为犯人们奔波求情。留在岛上的教官B为了保住自己前程,提前开始了杀戮。   “那个教官B是我最痛恨的一种人。施小善、作大恶,其心可诛。”他一字一顿说完最后一句话。   “我懂了,你认为我是教官B。”薛垣点点头,“现在的情况下,你有更好的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祁涟必须去做这件事,只有他可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但是,你甚至不会试图为改变他的命运作出哪怕一点点的努力。你在乎的只是怎么让他把这件任务做完,让你成为英雄。”   “你……”   薛垣刚想开口驳斥,乔伊打断了他的话音:“你想说,我怎么知道你会这么想?呵,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使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确实就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人。只要对你没有好处,就连自己的家人,你都可以弃之不顾。”   听到最后一句话,薛垣忽地怔住。   注意到他的反应,乔伊嘴角微扬,眼神却变得愈发冷冽:“你想得没错,我做过调查,知道你的家庭背景。虽然你的父母在舰队起航前几年就过世了,但你的弟弟当时仍然生活在莫斯科。你本应该想办法去救他的。可你为什么没有去呢?这个原因,是你来告诉我呢,还是我来告诉你呢?”   “……”   乔伊后退一步,正了正军帽高耸的帽檐,转头望着舷窗外的宇宙。   “如果我们都在一部戏里,也许现在看来,你像正义的主角,我像捣乱的反派。不过,戏码都是有可能反转的。”   他举起右臂,笔直地指向远方那道无形的幕墙,“我很想知道,等到这个故事落幕的那一天,我和你到底谁更像英雄,谁更像反派。” 作者有话要说:     ☆、节点   第三章、节点   〖没有什么永恒,我们谈论的是走向下一个节点的过程。——Ray Kurzweil〗   宏旷的地坪,像一个大型停车场。   只不过每一处泊位内停着的不是汽车,而是机动装甲。   执行舰外巡查任务之前,调度官会将机甲运输到发射舱。没有任务时,它们便被泊在这里,由各自的驾驶员负责定期维护。   机甲驾驶员清一色都是技术官,既要担任机师,又要担任程序员。硬件软件两手抓,左手接电路,右手写代码。   走入地坪时,薛垣注意到,今天泊位内的机甲数量似乎多了几台。   他平日里高傲惯了,除了他自己的北极狐,对别人的机甲一概不留心,所以不知道多出来的是到底哪几台。   一个满头红发的年轻人已经在这里了。看见薛垣,他急忙从防护板上纵身跃下,小跑着迎上来,平举左臂行礼:“长官好!”   沃特希普联邦舰队敬礼的标准姿势是:举起左臂,掌心向右,手臂与地面平行,笔直地伸向前方。   这个姿势的来源,是格林尼治天文台的一束激光,标志着本初子午线。自1999年末,二百多年的时间里,那束绿色的激光持续从瞭望台发出,穿过伦敦北部的夜空直射入宇宙,宣告着地球人类的存在。   如今地球虽已消失,本初子午线却依然存在于人类心中。联邦的口号是:站在全世界时间开始的地方,玫瑰线指引着我家园的方向。   (※玫瑰线,中世纪欧洲航海图上用来指引方向的线)   另外,之所以用左臂而不是右臂,是为了区别于臭名昭著的某某礼。如果有谁不小心伸错了手臂,会被叫出来谈人参。   薛垣也伸出左臂向对方回了礼,同时认了出来,这个年轻人是上上周的值星官,也就是“深空家园”网站被黑客入侵的那一天,第一个向薛垣汇报情况的那个下属。他的长相没什么特点,加上薛垣的脸盲症+不记人名症,只记住了那火鸡似的红头发。   红头发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得爽朗:“您又忘了我的名字了吧?我叫罗梭。其实我的名字很好记的,我这个人话特别多,大家都叫我啰唆。另外我是意大利裔,意语名字是Rosso,意思是红头发的人,跟我的形象很搭配,木哈哈哈!”   ……确实有够啰唆。   薛垣懒洋洋看向泊位,“今天的数量是不是变多了?”   “是啊是啊,多了两台,乔伊上尉的和我的。”罗梭罗梭愉快地指着不远处一红一黑两部机甲,“最左面那一台是乔伊上尉的,Rosen Ritter,蔷薇骑士。旁边那一台是我的,Calènde Greche,希腊朔日。”   “……”薛垣沉吟不语。   罗梭兀自说得兴起:“我是这个星期才被擢升为机甲机师的,太鸡冻了。”他兴奋地搓了搓双手,“话说,我刚一来到这里,就注意到了那边那一台白色的。Песец,北极狐,全联邦成功登陆彗星的次数最多的载人机。大神啊!偶像啊!老大我很崇拜你啊!”他呈星星眼状含情回望身边北极狐号的机师。   薛垣默默掸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乔伊上尉怎么没有来?他不需要维护自己的机甲吗?”   “今天轮到他去中央数据室做盘点,所以没有来。”   薛垣的眼神微微一凛,不露声色转开话题:“‘希腊朔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也没什么特殊的含义啦,不觉得很酷吗?”罗梭搔了搔头,笑得很开心,“朔日就是每月初一嘛,嗯,我希望自己每天都像第一天,有个全新的开始,怀着全新的力量,%&@$#……”   他嘚嘚嘚嘚的时候,薛垣转眸望向那台高大的红色机甲。虽然看不到配置,仅从外观就可以判断,它的性能绝不在北极狐之下。   ——Rosen Ritter,蔷薇骑士。   薛垣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眸中闪过一抹诡蓝。   嘁。   乔伊那种刺头似的家伙,叫仙人球骑士更合适吧。   他转身往出口处走去。   罗梭:“…………至于#%@¥&呢,这个话说起来就更长了。那还要追溯到我七岁的时候……长官!长官您怎么走了?长官……”   对于除了技术官和科学官以外的人来说,中央数据室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整齐排列的柜型物体,放佛神秘的黑曜石阵。每一个“黑柜子”都有半人高,体积差不多相当于一只中型保险箱。   这种东西叫磁盘阵列,用来存储数据。地球时代保存下来的全部文明,都以数码的形式存储在这几千个“黑柜子”里。可以说,这里装着整个地球的图书馆。   其中有一批,就是当年薛垣负责检验和运送上舰的。   乔伊手持电子记录簿,在一排排“黑柜子”中间走动,逐一核对铭牌上的编号是否与登记在册的相符,像一个负责任的图书管理员。   盘点这些“黑柜子”是技术官的日常工作之一,每个人每月轮一次班。这个地方几乎不会有外人来,因此大家值班时都是象征性地转两圈就完事了。几千个磁盘阵列,一个一个去盘点,还不要累死了。   但乔伊初来乍到,凡事都很认真。   薛垣没有惊扰他,小心地避开所有的监控设备,远远藏身在一根立柱后面,窥视着他的举动。   直到乔伊绕到了下一排,薛垣才在心里微微出了口气,一闪身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看过了薛垣递交上来的申请单,秦焕稍有点疑惑:“你想给祁涟申请住处?”   “是的。虽然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还是希望可以尽量保证他的生活舒适。祁涟的身体状况,会直接关系到项目的进展速度。”   “唔。”秦焕摆了摆手,“这些事,你随意处理就可以了。需要什么东西,就打个申报单上来,我跟秘书交代一声,你的单子全给过。”   “谢谢部长。”薛垣略一点头。   秦焕转动座椅,凝重地看着墙面上的太阳位置示意图:“他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训练?”   “明天。”   “好的。——伊万,对你我从来都是放心的,你千万要抓紧时间啊。现在的形势,可是‘日不我待’。”   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薛垣和秦焕不由循声望去。   一看之下,薛垣差点从椅子上翻倒在地:祁涟只披着一件敞开的衬衫,赤身祼体在办公区徘徊,既好奇又胆怯地左顾右盼。   刚才接到薛垣的电话之后,值班员马上把他从玻璃温室里放了出来,却突然有别的事要忙,忘了照顾他。也不知他怎么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居然摸到了技术部办公室附近。   周围有人认出了他,高声喊道:“快去叫薛上尉,他家的小智能人跑出来啦!”   薛垣也顾不得跟秦焕打招呼,跳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出去,把自己的制服外套脱下来包裹在祁涟身上,又气又恼。   恼的自然不是祁涟,而是那个把祁涟放出来又不管的家伙。这种心情,就放佛看见自家孩子被一个失职的保姆敷衍以待。   祁涟一看见他,像是终于找到主人的狗狗,露出一脸放下心来的神色。   这下子,坐班是坐不成了。薛垣直接申请了调休,带着祁涟回自己的住处。   祁涟第一次走出那个牢笼般的玻璃房子,对所有的一切都新鲜得不得了,拖着薛垣的手臂问这问那,就连窗台一捧摆花、墙角一盆绿植也兴致勃勃地看很久。等来到“永恒走廊”的时候,更是如同发现了新玩具一样走也走不动了。   “永恒长廊”是位于办公区和生活区之间的一条长走廊,技术官们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里。   地面上嵌着一纵列黄铜铭牌,每两块铭牌的间距刚好是普通人走一步的距离。牌面镌刻的字迹,记录了有史以来人类每一次探索宇宙的步伐,上方悬浮着与文字介绍相对应的全息影像:   两千年前中国的浑天仪,18世纪英国的赫歇尔望远镜,1957年苏联的斯普特尼克号卫星,1977年美国的旅行者号太空探测器,2014年欧洲航空局首次登陆彗星的“菲莱”探测器……   墙面上贴着一行大字:“没有什么永恒,我们讨论的是走向下一个节点的过程。”   祁涟一路上问东问西,到了这里却忽地缄口不言了。他被薛垣牵着,逐一那些铜牌旁边经过,细细阅读上面的字。   走走停停,一直来到斯普特尼克2号卫星的全息影像面前。   与其它铜牌的投影稍有不同,这里除了有一颗卫星,还有一只狗。   祁涟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只栩栩如生的动物。当然触碰不到,他的指尖只是徒然地穿过了虚空。   “这就是‘狗’吗?”他与全息狗狗湿润的双眸对望。   “……”薛垣眼神闪烁,“快走吧,回家了。”   祁涟还恋恋不舍地想看铜牌上的介绍,薛垣不容分说,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呐,现在来玩个游戏,你闭上眼睛不要动,猜猜我还要走几步才到家,好不好?”   祁涟果然很好骗,马上闭起了眼睛。   薛垣抱着他,向莱卡的影像再次投去一瞥。   莱卡,莱卡。   从幼年起,薛垣便时常听人说起这只狗,说起它短暂的一生。   一条来自莫斯科的流浪狗,1957年死于太空,终年3岁。以犬类的年龄而言,大约是20岁。   它留在人世上的只有一个名字。   但事实上,“莱卡”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名字——在俄语里,“Лайка”是一类西伯利亚雪橇犬的品种,就像给一条斑点狗取名叫斑点一样。   斯普特尼克2号没有回收系统,发射后便永远不会重返地球。临行前,人们把这条流浪犬带回家,陪它玩耍,让它享受了片刻俗世幸福。然后把它送入卫星,亲吻它,就此永别。升入太空仅仅几个小时后,因为恐惧和高温,它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这像一个反讽:因为它有较强的存活能力,所以被选中去送死。   不论何时听到莱卡的故事,薛垣总是沉默不语。   有些事,不是赞成,也不是反驳,只是无话可说。   用半成品烹制了一些简单的食物,既要小心地剔除所有辛辣多油的配料,又要保证口感,外观上也尽量弄得好看。   薛垣以比平时给自己做饭认真得多的态度准备好了两人份的晚餐,用两只高脚杯盛了矿泉水增加气氛。点起香薰灯,房间里很快又充溢着玫瑰精油的芳香。   祁涟穿着薛垣的睡衣坐在桌前,开心地看着薛垣用小汤匙把闻起来甜滋滋的西米露拨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他没有“烛光晚餐”的概念,但凭直觉知道,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是舒适而惬意的。   “笃。”   从房间里的某个位置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祁涟立即敏锐地竖起了耳朵,准确地寻找到了声源所在之处:“那边有声……”   “哦,没什么。”薛垣耸耸肩,“有些东西就是偶尔会这样响,不用大惊小怪。”   “……哦。”祁涟嘴上应着,眼睛依然警觉地盯着发出声音的那个物体。   薛垣放下盘子和汤匙,双手捧住他的脸:“Killian,你在我这里看到听到的每一件事,虽然都没什么特别的,但也不许跟别人说起。如果有人问起,你要说,你什么也没注意到。记住了吗?”   “记住了。什么也没注意到。”祁涟又点头又摇头。   “乖孩子。”薛垣笑着眯起眼睛,摸摸他的脸。祁涟只听见耳边“扑”一声轻响,一朵玫瑰蓦地出现。   “这是玫瑰花。”薛垣说,“《小王子》里面写的那种花,就是这个。”   祁涟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想起了什么:“啊!书没有拿出来。我还没有看完。”   “看到哪里了?”   “小王子驯养了狐狸,然后他要走了,狐狸哭了。我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祁涟有点郁闷。   薛垣柔声告诉他:“Killian,其实每个故事都是没有结局的。你停在哪里,哪里就是结局。你想要看到他们幸福的结局,就在最好的地方停下来。你喜欢的那些角色就会定格在时间里,永远幸福下去。所以,要是你希望小王子和狐狸永远在一起,就停在那里吧。”   祁涟不需要知道,小王子告别了狐狸,走向自己的死亡——按照童话里的讲述方式,是回去了自己的星球。   童话真是一种残忍的东西。它们把这个世界的苦涩之核包藏在绵甜的外皮里,小孩子们一口吞下去,用一生的时间去消化和体味。   薛垣低垂着眼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矿泉水,突然转过脸去。   “你怎么了?”   “……没事。这个东西太辣了。你不要喝。”薛垣依然扭着脸,指了指高脚杯。   祁涟赶忙把杯子放得远远的。过了好一阵,薛垣才回过头来。   “你的眼睛很红。”祁涟很担心,“是不是很疼?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有。”薛垣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向他,“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做到。”   他把祁涟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摩挲,“Killian,不久以后,我们会送你去一个地方。不管那个地方多奇怪,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回来。我会一直等着,等你回来救我们。”   我不忍心再欺哄,但愿,但愿你听得懂。 作者有话要说:  To Eland亲:因为我需要从一本书里摘抄一段话,但现在书不在我手边,所以我后天再发哦,么么哒~~   贴两个图图~~   左图:北极狐   右图:东西伯利亚莱卡幼犬(East Siberian Laika Puppy)      ☆、节点   看着几个穿着奇形怪状实验服的陌生人向自己走来,祁涟下意识地往薛垣身后缩了缩。   他并没有自己被“制造”出来时的记忆,然而对于实验室、训练场的恐惧感却似乎与生俱来。   更何况,眼前这个布满了刑具般奇怪器械的地方,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舒服。   唯一看起来不那么狰狞的是围绕在整个场地外侧的环形水池,在灯光下像一条闪亮的带子。但水池的表面被透明板封住了,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个出口。   薛垣对这样的地方一点都不陌生,他也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   他深知,在所有这些器械中,最恐怖的正是那个看起来似乎无害的水池。受训者需要在水下闭气,潜泳一百五十米。刚开始训练时,几乎每个人都会在最后十几秒钟因缺氧而昏厥,醒来后还要忍受可能会长达几个小时的头痛欲裂。   没有经受过训练的人有时可能会有一种错觉,认为重复训练会让人习惯痛苦,不再惧怕。事实上,情况通常恰恰相反:身体对痛苦的本能抗拒会越来越强烈。这样持续的负反馈会令人崩溃。当初在学校,每年都有相当多的人因此而退学,最终顺利毕业的人只占很少的比例。   直到现在,一看见水池,薛垣就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窒息的痛苦。   祁涟他……能承受得住吗?   走在前面的培训官向他敬了个礼:“薛上尉,您是技术官,训练方面的事,您就不需要插手了。”   薛垣摇摇头:“我现在不是以技术官身份,而是以他的监护人身份在这里观摩。”   他认识这个以严厉而出名的培训官。此人的训练方法以高效著称,但也以残酷而闻名,很多时候几乎到了蛮干的地步。听说他以前曾经弄出过使学员致残的事件,被停职了很久。   让这么一个人来负责,看来高层是真的着急了,恨不得分分钟就把祁涟训练成超级战士。   “训练方面的事,您是行家。不过,他现在是我们的救命稻草,希望您用尽量稳妥的方式,保证他的安全。”   培训官点头:“您放心,我自有分寸,绝对没有问题。”   薛垣忽觉不妥。在他的经验里,凡是自信满满地强调“绝对没有问题”的人,往往都是要搞出事情来的。他决定对祁涟的训练全程监视,决不允许培训官出现违规操作。   然而事与愿违。还没开始,他就接到了副官打来的电话:   “长官,出大事了!!”   “…………”薛垣很想打死自己的副官。因为他知道,一旦这家伙说出大事了,那就绝对是出大事了。上一次这家伙这么说的时候,地球毁灭了。   30万公里外,陨石雨在向舰队袭来。   这些陨石通常是小行星的碎片,或恒星变成超新星时甩出去的外围物质。它们像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没有规则的运行轨道,被大质量天体们拉来扯去。如果舰队撞上它们,就会像飞机撞上鸟群,引发灾难性后果。   本着“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舰队排列得较为分散,每两艘舰艇之间都相距0.1‰个天文单位,即1.5万公里。   然而这一次陨石雨的密集度很高,而且其中最大的一颗直径达到了6万公里。更糟糕的是,它们的轨道恰在亚欧大区舰队的中央轴线上。   在地球上时,因为有大气层的保护,绝大多数陨石降落在地面上时都已基本燃烧殆尽,不至于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可是舰队外围并没有大气层。陨石会在穿过了第一艘航舰之后继续运动,挨个砸穿后面每一艘舰艇。   “计划是这样的。”秦焕指着示意图,“六艘驱逐舰,长安号、洛阳号、大梁号、钱塘号、金陵号和燕京号,负责拉起一张网,保护亚欧大区所有民用舰只。这张网可以拦截和捕获大部分小型陨石,把损害降到最低。但是这一颗——”   画面上出现了那颗直径6公里的陨石,3D图形在屏幕上三百六十度旋转。   “对它无法进行拦截。我们决定派出30台载人机甲,搭乘高加索号运输舰,对这颗陨石实施爆破。”   秦焕转向会议室内三十名技术官,“在座的各位都是非常优秀的机师,这个艰巨的任务非你们莫属。不过,有一个问题。”   他在示意图上画了一道线,“由于太阳风磁暴的干扰,过了这个位置,会出现长距离通讯中断的情况。你们无法通过舰队的中央云计算获得数据和信息,只能依靠自己和同伴的判断来行动。”   他别有深意似地看了看薛垣和乔伊,“在这期间,薛垣上尉,乔伊上尉,由你们两人负责总体指挥和通讯协同。”   听完以上这番话,不少人的脸色稍稍为之一变。对他们这些习惯了高科技的技术官来说,无法再依赖强大的中央云计算,无异于变成了瞎子和聋子。   情况就像是这样:三十个人蒙着眼睛过独木桥,每人都把手搭在前面那人的肩上。桥下是万丈深渊,唯一可以指靠的就只有自己前面的人。有谁踏错一步,他和他后面的人就都完了。   薛垣用眼角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心中了然。   他之前还有点奇怪,那个叫罗梭的啰唆小子明明是刚当上机师的新手,怎么会被派去执行这样的任务。   而现在的形势就很明白了:被派出的这30个人中,优秀机师与新手机师各占一半。就算全部死光光,也不至于出现机师急缺的局面。   按道理,他和乔伊同衔同级,只有一个人去就可以。   但秦焕很可能是这样考虑的:薛垣是他的心腹,乔伊则是高层空降下来的,厚谁薄谁都不妥。干脆两只一起扔出去,都回来了自然完事大吉,只回来了一个,就说明这个人能力更强,可以重点培养。若两个都没回来,固然很可惜,但毕竟只是两个代理首席技术官而已。处在“代理”这个位置上的人,原本就是可替换、可消耗的,备用人选多着呢。   “部长,这样安排真的好么?他们俩……”秘书有点担心地望着乔伊和薛垣的背影,做了个对掐的手势。   “放心,没问题的。”秦焕摸了摸下巴上的大疖子,语气肯定地说。他非常清楚,那两个人就算私下里扭打到互相掐住对方JJ的地步,也决不会在这种关头拿人类的命运开玩笑。   由于薛垣临走前一再坚持,培训官只得叫来了祁涟的第二顺序监护人安娜。   安娜是医生,没有衔级。培训官对待她的态度与对待薛垣迥然相异。   面对她的质疑,他冷冷道:“安娜小姐,你只不过是个精神医师而已。如果他精神崩溃了,我会考虑给你一个机会来体现你的工作价值的。”   “可是我经常和培训官打交道,很了解正常的训练强度和顺序。”安娜毫不退让,“刚才那些训练已经很明显超负荷了,现在你不让他休息就去做难度最大的潜泳项目,而且是三百米,这根本就不合理。”   “他不是普通人,当然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培训官的耐心似已告罄,语气愈发冷硬起来,“恕我直言,这里没有女人的事。如果你继续喋喋不休,会因妨碍公务被赶出去,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你,准备下水!”他吹了一声哨子。   安娜不做声了。她明白,和这样的家伙说得再多也是对牛弹琴。她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偷偷握紧了里面的高能粒子切割器。一旦发现情况不妙,她就立即切开水池上方的钢化透明隔离板,把祁涟救出来。   三十部机甲排列在停机坪上,等候调度官迟采蘩的安排。她将与他们一起搭乘高加索号前往目标区域。   罗梭第一次出任务,紧张得直哆嗦,到处走来走去。   薛垣安慰他:“别担心,采蘩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调度官。”   当年舰队起航之前,亚欧大区的人们从各个地方被飞机运送到北京大兴区的登舰点,机场吞吐量严重不足。最多的时候,整个城市上空同时盘旋着近四百架空客和波音,场面可以用遮天蔽日来形容,谁也无法降落。   然而最终除了一架小型客机在迫降时折断了侧翼之外,全部飞机都安全着陆,十几万乘客无一受伤。   迟采蘩是当时最主要的调度官。“奇迹女神”的称号,就是从那个时候叫起来的。   罗梭连连点头:“嗯嗯,我听说过她的事。”   “听说过?你当时不在那里么?”   “哈,我不是在北京登舰的。”罗梭挠了挠头,“我当时被派驻到了北美大区,在多伦多的登舰点服役。”   “这样啊。”薛垣不再追问。   高加索号运输舰缓缓悬停在主舰的对接廊桥外侧。左舷打开,三十台机甲被机械爪鱼贯送上入舱轨道。等它们全部就位后,机师们才会开始登舰。   在地球时代,机甲这种新型武器的地位十分尴尬。   按照二十二世纪的军事构想,载人机甲本应是现代机械化部队的一个组成部分:动力装甲步兵。   但现实的情况是,它们成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存在。作为单兵装备,它过于庞大;作为集团军装备,它的生产数量太少。全联邦载人不载人的机甲统统加在一起,也凑不齐一个整编师。   于是这些耗资甚巨的鸡肋被扔给了技术部,除了让技术官们开着玩,就是放在库房里落灰。   没有想到的是,在宇航时代这场人类大迁徙中,它们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登陆彗星和小行星,采集淡水和矿物质。尤其是前者,少了这项工作,整个舰队的水资源将无以为继,其结果不言而喻。   正因如此,登陆彗星次数最多的北极狐号才会被视为英雄,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搬水小天使。   此时,它刚好正在经过入舱轨道,雪白的颜色分外惹眼。   乔伊盯着监控屏幕,上上下下打量着它,评价道:“搬水小天使,确实一看就很水。”   不过他的语气并不是挑衅,倒更像是朋友间为了活跃气氛而说的笑话,虽然是个很冷的笑话。   薛垣对此不以为意。他的心思在祁涟身上。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一想到那孩子不知会被怎样粗暴地对待,他的心就像被机械爪紧紧攥住似的。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因为耳机里传出了迟采蘩的声音:“帅哥们,到右舷廊桥,准备登舰。”   薛垣强迫自己把脑海中祁涟的影像驱散,起身走向廊桥。   到达三百米处的出口,祁涟从水池里爬出。   培训官掐着秒表,难掩惊诧之色:1分20秒。   他所带过的最优秀的学员,闭气潜泳的最好成绩是二百米2分15秒,而且到达终点前就陷入了窒息性昏迷,根本做不到像祁涟一样自己爬出来。   “Killian,你真的太出色了。”安娜笑盈盈跑过去,用毛巾为他擦拭身体。   祁涟潜泳的过程中,她一直沿着水池边跟着他跑动,防止出现意外。虽然她对具体的训练数据不太清楚,但却感觉得到祁涟的速度:世界游泳冠军的速度大致相当于人快步行走,而她需要小跑着才能赶上祁涟。   从水里出来后,他也只是微微有点喘息,嘴唇的颜色很正常,没有因缺氧而变得青紫。   安娜转头问培训官:“既然今天的训练计划已经完成,我可以带他走了吧?”   “不行。”培训官生硬地回绝,“这张表上列出的只是基础项目。以他的状况来看,基础训练已没必要,可以直接进行高阶项目。”   “你……”安娜气极,“你不能这样擅自改动进程,这是违反规定的!”   培训官轻蔑地看她一眼,“我接到的委任书上写得很明白:训练过程中的一切事宜,由我全权负责。”他特意加重了“全权”二字的语气,然后指着祁涟对下属交代:“把他带过来,准备进行加速度测试。”   全部人员登舰完毕,高加索号关闭侧舷,慢慢离开主舰廊桥,飞向太空。   叮咚一响,广播里传出驾驶员的调侃:“先生们and先生们,泥萌……啊不对还有一位女神,泥萌好。欢迎乘坐本次航班。本次航班的目的地是‘不知道叫神马但很快就要没有了’星,航程30万公里。请系好安全带,祝各位旅途愉快!”   他的话音落下后,舱内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空乘!给我一杯饮料!”   “本次航班不提供任何饮料,需要的乘客请自己撸。”   “别撸啊!你现在就射了的话,等一下拿什么去打陨石?”   “没关系,他可以无限射。”   “泥萌真的垢了好吗?当着奇迹女神的面说这么YD的话!矜持,我们要矜持!晚上回家再撸。”   这是男人们缓解紧张的方法。他们一般无法像女性一样直白地表露负面感受,只能通过插科打诨的方式显示自己的不在乎。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看,无形之墙。”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舷窗外。那一片“北极光”的范围又扩大了,颜色也更加明亮。这表明磁暴的强度又增加了,也就是说,太阳的影响力更大了。   罗梭怯怯地说:“科学官说,这个东西可能来自于高维空间的智慧生物。你们信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谁也回答不了。   迄今为止,人类没有在茫茫太空中发现任何智慧生物,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存在。如果二维平面的世界中有生物,他们看不到三维世界的我们,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存在。   如果真的遭遇了地外文明,那么对方将会是一种比人类进化程度高得多的文明。他们抹杀人类不需要热|兵|器,而会采用一些令人类匪夷所思的方式。   ——或许,无形之墙就是如此。   否则,它为什么堪堪出现在奥尔特星云的位置?   这简直就像是对地球人类的一个警告:你们可以在太阳系内生死存亡随便折腾,但是很抱歉,星际空间不是你们的领域。蝼蚁就该待在蝼蚁的巢穴中,不要企图踏足高等文明的地盘。   一小时后,广播再次响起。   “先生们and先生们,登上你们的机甲吧。我们与舰队的联络已暂时中断,陨石群就在我们前方。”   停顿了一秒,驾驶员继续说:“先生们and先生们,我一般不紧张,但我现在TMD很紧张。把你们投射出去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络也有可能出现短时中断。请你们务必牢牢记住运输舰的方位,保护好自己,顺利回到这里来。我喜欢你们每个人,不希望返航时少了谁。”   ☆、节点  不顾安娜的反对,祁涟被推进了密闭的加速实验舱。他被固定在保护装置里,安娜只能透过头盔面罩看见那双腼腆又不安的绿眼睛。   加速实验舱用来模拟太空飞行器在点火启动阶段的过载状态,最高可以达到30个G。   操作员通过耳机告诉祁涟:“等一下加速的过程中,重力会增加,你的眼|角|膜会被压缩,视野收窄,看不见两边的东西。这是‘管状视力’现象,宇航员都会遇到。你不用紧张,也不要东张西望。只要把视线一直集中在头盔面罩的仪表示屏上就可以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祁涟回答。   他不太能够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但隐隐约约明白一件事:如果他能把将要发生的事全部承受下来,让这群凶巴巴的陌生人满意,会对薛垣有好处。   所以他暗自决定,不管接下去会怎么样,都一声不响地忍耐。   对普通人来说,10个G的瞬时加速度是身体可以承受的极限——想象一下身体突然之间重了十倍是个什么感觉,就能大致体会到那种滋味。   安娜看见,培训官要求操作员输入的参数是15个G。   她悄悄退到试验场的角落,给秦焕打电话。薛垣不在,能直接干预祁涟训练进程的人就只有他了。   拨号音响了许久,无人接听。   安娜心急火燎地改拨秦焕秘书的电话,得到的回复是:“部长正在舰外巡查,部署陨石雨防护网,其它一切事务暂缓。”      宇宙一隅,一张巨大的蛛网无声展开。   六艘中型驱逐舰分布在网的六角,静静保卫着身后浩穰的亚欧大区舰队。   巡查过长安号的设备,秦焕回到穿梭机里。陪同他的是一位名叫安迪的技术官。   安迪在同事中口碑不佳,但在计算机技术方面是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很有希望成为首席技术官候选人——前提是如果没有薛垣压在他头顶上的话。   此时此刻,他正在抓紧一切时机溜须拍马:“比起防御网,还是您的爆破计划更有效。亚欧大区整整十亿人口,就仰仗着您了。”   秦焕威严地点头不语。其实他很清楚,这说法是夸大其词。   以他的计算,在缺乏远程通讯的情况下,爆破陨石的危险系数过高,成功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五十。   因而他有意安排了半数新手机师,不致令技术部的精英骨干全灭。旁人对此也无可非议——我把我的两个代理首席技术官都派出去了,左膀右臂都舍得贡献,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如果那颗大陨石真的砸下来,就只好在它穿透第一艘舰艇的瞬间远程引爆该舰携带的核|弹,把损失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但这种方案不能明着提出来,只能酌情而行。      相较于陨石,他更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件事:刚才他从望远镜中发现,一颗正在穿过冥王星轨道的彗星出现了一条短短的尾巴。   正常情况下,只有当彗星穿过了火星轨道、快要接近地球之时,表面的冰层才会蒸发,形成彗尾。   而现在,竟然连远在冥王星轨道的彗星都出现了彗尾。   “太阳增强的力度,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大啊。”秦焕忧心道,“再不弄清楚‘无形之墙’的来头,恐怕那些末日论者要借机滋事。”   他所说的末日论者,是指一些在舰队内部散布消极情绪的人。   在舰队起航的这些年里,有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不少人当初要死要活抛家弃子取得了登舰资格,却在起航之后因为目睹了地球的惨状而陡生悔意,被强烈的负罪感包围。   最初几年,大部分人都必须强制性接受心理干预,以防出现高自杀率。   后来,自杀率倒是被控制住了,但另一个问题随之冒了出来:一些人把负罪感和悔恨转向了外部。他们认定,人类从一开始就不该逃离地球。   “既然上帝要毁灭所多马和蛾摩拉,那就说明每个人都有罪。我们不是人类的幸存者,而是人类的叛徒,我们也一定会被毁灭的!”——他们这样说。      一想起那些人,秦焕就觉得头疼:“要小心哪。我见过一些末日论者,他们隐藏得很深,表面上看很积极,内心却是反|人类的。他们就像是舰队内部的无形之墙和红巨星太阳,想要扼杀人类的未来。”   “您说得是,这对种人非得严加防范不可。”说到这里,安迪蓦地顿住话音,眼珠微微一转,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秦焕摆摆手:“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直说。”   “是。”安迪低低颔首,“我觉得,伊万在骨子里是个极度悲观的人。”   他偷眼观察秦焕的表情,想从对方脸上看出点情绪,好决定下面的话说是不说。   但秦焕只是神色如常地继续用杯盖轻轻刮着茶水表面的细沫,连根眉毛都没动一下,声音也依旧慢条斯理:“是吗。”   “呃……是的。虽然他平时看起来似乎挺开朗外向,但据我从他周围的朋友那里了解到的信息,其实他处世相当消极。”   “唔。”秦焕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拿起印着“祁门红茶”的精致罐子欣赏起来。也不知那一声“唔”到底是对安迪说的话所作出反应,还是在感叹茶的味道很赞。   安迪认为受到了鼓励,接着说了下去:“而且,有件事我自从知道以后就很在意:他的父亲有精神病史。您知道,精神病是有家族遗传性的。所以联邦才会规定,高阶技术官如果有家族精神病史,应该主动报备。但他却一直刻意隐瞒了这一点。”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秦焕转过脸,交叠了双手放在膝头,仿佛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他自己在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告诉了精神医师。碰巧,他的精神医师安娜是我的姐姐。——啊,您别误会,我姐姐是不会透露病人资料的。我偶然看到他去我姐姐那里做咨询,有点怀疑,所以偷偷查看了他的治疗档案。”   “哦。”   “另外,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有点怀疑他是末日论者。”   “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就是说,还是有证据啰。”秦焕的语气依然不疾不徐。   “也不能完全算是证据,应该说是传闻加上我的猜测吧。”   安迪说着,打开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      高加索号运输舰悬临在目标陨石上方,以合适的速度与它保持相对静止。   通过“北极狐”的透明前装甲板,薛垣得以从近距离观察这颗陨石。   它应该是某颗大型类地行星的碎片,不是规则的球体,而是两端尖翘的长条形,像一艘悬浮在苍茫夜海中的黑暗巨轮。三十台机甲在它上方飞行,如同一队海鸟,孤零零地远离了族群。   机甲本身不会飞,要依靠轨道器。这是一种小型无人飞船,也叫太空拖船。机体的肩胛部被固定在轨道器双翼下方,像背了一枚长着翅膀的小火箭。肩部和后背都有气流阀,用来调整方向。机体开炮时,动力装置会自动以合适的气流强度抵消后坐力,使机体固定在原位,不至于飞到遥远的外太空永别人世。      薛垣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操作面板上,不去想自己距离舰队30万公里这个事实。人类对宇宙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即使是久经训练的人,也害怕孤独地直面这片漆黑寂静的无限鸿蒙。   只有一点还算值得高兴:高加索号不具备人工引力场,因此机体不必像离开主舰时那样被高速弹射出去,五脏六腑可以免遭错位之苦。      虽然无法使用主舰的中央计算机,然而迟采蘩作为调度官的能力完美地弥补了这个不足。   她的工作是根据陨石的运行轨道估算TOT(Time On Target,同时弹着时间),安排每个机师的射击时间和射击角度。   大块的宇宙物质很难被单一方向上的轰炸完全摧毁,从不同角度投射出的炸弹必须在同一时刻到达目标,才有可能一次性将其摧毁。      很快,每个机师的操作面板上都出现了第一轮射击时间倒数计时。以目标陨石为中心,三十个人呈辐射状分散排列,按照职责区域划分为内场和外围。外围的八个人是“救火队”,都是经验丰富的机师,除了首轮投弹之外,还负责应对突发状况。   毕竟再怎么计算得精确,每个人的反应速度有所不同,弹着时间未必能做到百分之百无误。如果受力不均衡,目标会飞向某一侧,在没有摩擦力的真空,这很危险。   发生这种情况,就由外围的八个“救火员”快速机动反应,相互配合用小规模粒子流轰击进行微调,把碎块稳定在合适的位置,然后进行二次爆破。      薛垣是01号,距离目标的中心位置最远,第一个发射。   计时归零的瞬间,他按下发射钮,反应时间几近于零。   紧随着他,乔伊的射击时间也到了。两个人的炸弹以肉眼无法辨识的距离差飞向目标。   按照顺序,三十枚炸弹从各个方位先后投射出去,几乎在同一刹那抵达了目标陨石表面。   宇宙里没有声音,听不见爆炸产生的巨响。耳机里也没人说话,一片静谧之中,他们注视着几公里外的炽焰如红莲绽放。   陨石大部分物质被粉碎和熔化成了颗粒状的宇宙尘埃,缓慢向四周扩散开去。   但在那片尘埃云之中,一块巨型碎石赫然兀现,像座悬浮的山峰,并以接近火车速度的一百八十公里时速飞向六点钟方位。   事实很明显:有人失手了。      弹道计算结果很快判别出,失手的人是位于六点钟方位的罗梭。跟其他人相比,他经验最少。他的射击角度不知为何偏了,炸弹没有命中目标的中心位置,在陨石表面反弹了一下,沿着切线方向飞出一段距离后才爆炸。因此碎片在他这个方向上受力不足,朝他移动了过来。   这情况当然不太好,但也不是无法控制。   薛垣简洁地指挥:“洞二,六点,仰角三五。洞三,十二点,仰角七〇。洞四,十二点,俯角四〇。”   机师们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通常以运输舰所在的方位为十二点钟方向。   接到指令的02号乔伊、03号和04号马上移动到了相应之处,薛垣自己也到达了六点钟方向、俯射角三十度位置,与乔伊的蔷薇骑士上下相对。   迟采蘩与他配合得默契,几乎是伴随着他的指令,新一轮TOT出现在每个人的屏幕上。   第二次轰击准备就绪。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犯了错误的人,往往会下意识地用一个更大的错误去弥补。   罗梭距离碎石差不多有三公里,即使完全不躲闪,被撞到也需要一分钟。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外围的救火队出手好几回了。   但是,看着一座山峰以火车般的速度朝自己直冲过来,那种泰山压顶一般的恐怖观感不是普通人的心理可以承受得住的。   极度恐慌之下,罗梭乱了手脚,直接把一枚最大的炸弹射了出去。   他这个举动惹得耳机里惊呼声一片:“混蛋!!不要乱射!”   但已经晚了。   刺眼的亮光闪耀过去之后,碎石瞬间转向了十二点钟方位。这回不再是每秒五十米,而是每秒四公里。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反应最快的薛垣和乔伊此时都在相反的六点钟方向,无法及时拦截。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碎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上了三台来不及躲闪的机甲,然后顶着他们与高加索号运输舰迎头相撞。   ☆、节点   安迪把电脑摊开,放在秦焕面前:“您看这个。”   屏幕上呈现出一首长诗:   〖芬芳的金雀花,安于荒漠   ……   ……   你这从容的金雀花啊,枝叶芬芳   默默点缀着,这荒凉的风光   不久之后,你也将同样   在残酷的地火中,走向消亡。〗   “网站被入侵时,黑客把这首诗的第一段挂在了主页上。后来又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在网上贴出了全文。”   秦焕不以为意:“这能说明什么?”   “不是诗本身有什么,是它出现的时机很可疑。这首诗说的是维苏威火山吞噬了万物,对照我们当下的状况,不像是某种预言吗?”   秦焕笑了一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等待着下文。   安迪调出一段视频:“在这之后,我又研究了一下这个。”   这是北极狐号自带的摄影仪器记录下来的影像,第一人称视角,记录了薛垣登上彗星搜索旅行者1号,却意外发现了无形之墙的情景。   “这个我们早就已经看过了,有什么问题?”秦焕问道。   “我重新看这段视频的时候,发现一个细节。”安迪把画面停了下来,做了个时间轴,“用软件分析一下会发现,在那些冰块突然消失之前,他已经启动了紧急制动,就好像清楚地知道那里有‘无形之墙’存在着似的。”   “那么,你的结论是?”   安迪的神情变得肃穆,仿佛在宣布一个生死攸关的重大秘密:“网站被入侵、‘墙’被发现,这两件事之所以会发生在同一天,并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无稽之谈。”秦焕摇头,“无形之墙那种东西,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制造和控制的。”   安迪稍稍提高了音调:“是的,没人造得出那种东西,但是有人可以更早发现它。   “技术部时时刻刻都在监测舰队前方的道路,如果‘墙’很久以前就存在于那里,那么总有一定的概率,有人会观察到异常。   “可是为什么一直到我们马上就要撞到‘墙’上去了,它才‘偶然’被发现呢?”   他调整一下情绪,回复了往常的语气:“我认为,在我们当中,有一部分人很早就意识到了无形之墙的存在,但却故意对外隐瞒了这个秘密。   “这部分人的数量我不知道,也许有很多,也许只有一两个。但伊万肯定是其中之一。   “所有技术官都会首先发送数据给他,只有他可以在第一时间接触到全部信息。无论是要掩盖什么,还是篡改什么,都很容易做到。”   “你的意思是……”秦焕替他总结,“伊万很早就知道无形之墙,但他故意知而不报,算好了日子等着舰队撞墙。篡改网站主页的人也是他自己,类似于某种‘犯|罪预告’。他直接用了自己的IP来做这件事,因为他知道那一天就是全人类的末日。”   “是的。”安迪接口把话说完,“但有一点他没料到:您在那一天早上把搜索旅行者1号的任务交给了他。由于这个计划外的事件,或者还有一些其它因素,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于是‘偶然’发现了墙。”   秦焕沉默少顷,呵呵一笑:“很有意思的推论。——嗯,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返航吧。”   自始至终,他对安迪所言没有表示过肯定,也没有表示过否定。   高加索号被陨石击中的瞬间,巨大的震动令迟采蘩发出了一声惊叫。   制氧系统损坏,外泄的氢氧化钾带着火焰喷射而出,舱内立时充满了刺鼻的浓烟。   “离开这里,到逃生飞船去!”驾驶员打开固定装置,把她从座位上拉起。她接过他递来的呼吸面罩,跟随着他奔向连接通道。   逃生飞船是一艘可以搭载15人的快速反应飞船,由计算机系统控制。当舰艇遭遇事故时,计算机将根据情况危急程度作出“是否启动”的判断。若判断为“是”,则飞船会在一定时间内自动与舰艇分离。   “它的反应时间是多久?”迟采蘩边跑边问。   驾驶员声音沉着:“现在这种情况属于一级危险,反应时间只有半分钟。我们得跑快点,不然就赶不上了。”   不用他说,迟采蘩也听见了电子语音广播:“逃生飞船将在三十秒后启动,现在开始倒计时。三十,二十九……”   两人在厚重的隔离门前停下。驾驶员打开墙壁上的控制面板,输入开门密码。   界面上弹出一行闪亮的大字:“502 Bad Gateway.”   迟采蘩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系统又抽了,技术部那帮家伙!”   驾驶员沉着如故,重新输入:“不要这么说,大部分时间还是不抽的。”   电子语音:“……十,九,八……”   界面再次弹出一行闪亮的大字:“密码输错三次,禁止登入一小时。”   驾驶员勃然大怒:“技术部我河蟹你们全小区!!”   话音未落,舱门忽然在他面前像一张被捏皱的纸一样变了形,一只白色的机械手从破碎的缝隙处伸了进来——北极狐赶到了。   二十七台机甲茫然无措悬浮在无边的黑暗中,成了一群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孩子。   不过倒是不必再为那颗陨石碎块发愁了。它深深嵌在高加索号扭曲残破的舰体里,飞向太空。从某个角度看去,似一对紧紧拥抱着坠入深海的恋人。在它们之间,夹着那三台已被完全挤扁的机甲。   “他们……”有人小声说了两字。   “别想了,他们三个救不回来了。”乔伊的语气斩钉截铁说。   耳机里安静着,却似乎能感觉到许多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谁都清楚那三个人根本没救,但这个结论总是由别人说出来比较轻松。   过了一阵,又有人说话了:“现在没有远程无线电,没有脉冲星导航,谁能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回去?”   薛垣思索着。   这一带没有任何可以辨识的坐标,唯一能给他们指引方向的,只有一种东西。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乔伊把他心里的那个方案说了出来:“陨石群的整体方向在舰队中轴线上,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建立一个惯性导航系统。我们27个人是一个拓扑结构,每台机甲为一个节点。机师就近搜索并锁定一颗陨石,计算它的轨道参数。你们都是技术官,用不着我教你们怎么计算。调度官小姐,你能用这些参数设定飞船的航点吗?”   “可以。”迟采蘩清晰地回答。   “很好。另外,用蚁群算法避开障碍物。谁发现前方有不明物体,就发出一个信号。附近接收到信号的机师重复这个步骤。飞船操作系统根据这些危险信号和调度官设定的航点,生成一条安全的航线。”   薛垣心中微讶,乔伊所想的和他一模一样。   难怪这小子初来乍到就跩得二五八万,确实是有那么一点资本的。   经过繁琐的运算,一条航线顺利生成,飞船进入自动驾驶模式。   陨石没有坑他们,它们忠实地担任了向导的任务,引领着回家的道路。   终于,在越过了某个临界点之后,飞船驾驶员宣布了一个振奋的消息:“我们和舰队的通讯恢复了!”   每个人都听到了来自舰队的声音:“高加索号,这里是长安号指挥中心。液态减速通道已打开,请校准你们的航线。”   为了防止着陆时起火,二十多部机甲围拢在一起,把逃生飞船保护在中心。   机师们全部进入飞船内,原本只能容纳15人的空间硬是塞进了29个人,脸贴脸挤成一坨。   “要是着陆失败了,我可不想以这种姿势跟你摔死在一起。”乔伊闷声说。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紧紧压在薛垣脖子上,硌得颈窝生疼。   薛垣尽力侧了侧身,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嗳,你的机甲为什么叫蔷薇骑士?”   乔伊斜他一眼:“你的为什么叫北极狐?”   “我喜欢这种动物。”   “我喜欢《银河英雄传说》。”(※“蔷薇骑士团”是《银河英雄传说》中一支连队的名称)   冰蓝色的眼眸与深栗色的瞳仁静静对视片刻,同时移开了目光。   舱壁传来了剧烈的摩擦震动,这说明逃生飞船已进入了主舰外围的人造气流层。久违的重力回到了身上,十几秒钟后,飞船拖曳着一道长长的尾迹,扑通一声撞进液态减速通道。   二十几个人衣冠不整坐在地上,像刚从河里被打捞出来,狼狈不堪。   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薛垣就看见自己的副官握着手机,急匆匆挤过人群。   薛垣顿时有不好的预感,一个箭步跨上前,劈手夺过手机。   “伊万,Killian受伤了。”安娜掩饰着声音里的焦急。   “……”一瞬间,薛垣的指尖几乎捏穿手机外壳。   “最后一次加速度测试的时候,他们设定了30个G。你别太担心,医生说,他的恢复能力很强……”   “他在哪里?”薛垣打断她的话,“我要看看他。”   乔伊在身后喊道:“你现在还不能离开,我们要向审查委员会回报!”   薛垣理也不理,径直往医院奔去。乔伊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脑子里只有一个词:30个G。   10个G的加速度落在身上是个感觉,他比谁都清楚。简直不敢想象,祁涟受损的程度会是如何。   白色的床单上,祁涟眼部蒙着纱布,蜷缩着身体一声不出。只有微微的颤抖表明,他疼得厉害。为了防止影响他的大脑,医生不允许对他使用麻醉药,他意识清醒地接受了脾脏修复手术。   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息,他朝那个方向转过脸,试着伸手摸索。   有人捉住了他的手。   “扑”的一声,一朵玫瑰被放入他的手心。   祁涟紧紧攥住它。花茎上的皮刺嵌入他的肌肤,他仿若未觉。   他的手指很快被人掰松了:“不用捏得那么紧,它又不会跑。”   薛垣不是不知道,这廉价的小把戏根本不足以分担祁涟正在承受的痛苦:血管爆裂,脾脏破裂,体内大出血,眼|角|膜器质性损伤导致暂时性失明。   可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他拨开祁涟额前的发丝,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轻吻。他小的时候,每次生病难受,母亲就是这样安慰他的。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好好睡觉。”   “……(* ̄︶ ̄*)”祁涟露出放心的表情。   过了一阵,不知是否止疼药起了作用,他的呼吸慢了下来,似乎睡过去了。   薛垣怕他睡着了揉眼睛,握住他的手,在床边坐下。   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这样深切地在意一个人。   首先当然是出于责任。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责任之外,确乎还存在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一种若有若无的东西。   如同一缕香氛,无形无色,却不容忽略。   按照心理评估的结果,薛垣的异性恋指数要高一些。他也的确一直非常热衷于和女孩子约会,从少年时代便是如此。   他很享受那种彼此试探心意、建立感情的过程,对他来说,那就像是某种自运行的程序,他很乐意看看它能运行出什么结果。   只是,一到达某个临界状态的节点,他的亲密关系恐惧症就会发作,落荒而逃。   唯有一次,他强迫自己坚持到了二垒。对方是个漂亮乖巧的千金小姐,   假如没有随后而来一个小插曲,或许那段感情还可以多存活两天——千金在兴奋中忘了拿挎包,折返办公室时,看见薛垣在洗手池前漱口。不是轻描淡写的漱口,而是吞了只苍蝇似的那种漱法。   二垒,卒。   他也试着跟迟采蘩接过吻,两人的感觉很一致:好像在吻一面墙。   脑中蓦然闪出一个念头:和祁涟接吻,会是什么感觉?   这念头有点荒谬,薛垣摇摇头制止了它。   床边摆了一只制式铁皮储物盒,里面放着祁涟的私人物品。随手翻了翻,统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件东西:   最初夹在他耳朵上的那枚姓名资料卡,薛垣送他的香水“甜蜜的救赎”,一朵玫瑰花,以及那本薄薄的《小王子》。   这就是祁涟在这个世上的全部“家当”。   薛垣把那瓶香水拿了出来。他现在形成了一个很不好的条件反射:看见这香水便想到金雀花,便想到诗,便想到网站和黑客。   喜欢的东西变成了激发烦恼的按钮,这是件很糟心的事。烦恼一日不解决,这种连接就一日不会解除。   跟乔伊对视的那几秒里,他基本可以断定,这家伙不是网上那个“蔷薇骑士”。   乔伊有点英雄主义情结,不会喜欢暗中作祟。   而网上那个蔷薇骑士,是个心理阴暗得多的人。   不仅如此,那家伙的思维方式也和自己很相似。   简直就像……   就像另一个自己。   薛垣眼中转过幽暗的色泽。   这些日子里,有一个想法如鲠在喉,令他寝食难安。   他检查过自己的私密博客,没有被入侵过的痕迹。按道理,那首《金雀花》不应该会流传到外面去。   当然,办法还是有的,比如截取从他的IP地址发送出去的每一个数据包。可这是要有多大的仇,普通人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蔷薇骑士”,会不会……真的就是他自己?   追踪这家伙时,他注意到这家伙在论坛里不与任何人互动,上线和发帖的时间都很固定。   写一个定时程序来完成这些事,对薛垣来说易如反掌。   薛垣不是无缘无故这样怀疑自己,他有过黑历史。小时候,弟弟曾告诉他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   目光触及祁涟安静的睡颜,薛垣忽地心里一动:他曾和祁涟一起睡过两天,而且祁涟整夜都保持着清醒。如果自己有过什么奇怪的举动,祁涟一定会注意到的。等他好起来了,那时再问一问吧。   一想到祁涟,心又不知不觉柔软起来。这个孩子似的家伙,什么都还不懂。   “情|欲不生的爱意,便是甜蜜的救赎。”   你,会成为我甜蜜的救赎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抱住等更的亲们,啥也不想说了,语言已不足以表达我的愧疚……TωT   安迪虽然是个讨厌的角色,但他说的话有一部分真相了      ☆、孤寂   第四章、孤寂   〖在广袤的太空和数千颗行星中,没有人会来分担我们的孤寂。——劳伦·艾斯利《宏伟的航程》〗   技术部办公室内,一切如常。   似乎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少了三个朝夕相处的同僚。三名机师死亡所造成的职位空缺,已被人事部快捷高效地填补上了。在这个一切都可以量化量产的数字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弥补、不可替代的。   薛垣尝试在脑中勾勒那三人的样貌,却只有三个身穿制服面目模糊的剪影,与他眼前来来往往的众多剪影并无不同。如果哪一天他自己死了,留给别人的印象想必也是一样。   唯一关心此事的是事故审查委员会。每一名参与任务的机师都接受了长时间的问话,一遍一遍复述当时的情景,以确定最终的责任人。   审查官翻动着材料,注视面前的红发青年:   “罗梭先生,我们经过反复计算确认,调度官迟采蘩小姐给出的TOT是没有问题的。能否请您解释一下,您为什么没有按照TOT投弹?”   “……”罗梭紧抿双唇,垂头一言不发。自从回来之后他便一直如此,像个关闭的贝壳。   已经做完笔录的技术官们站在走廊里,看着房间内这一幕。有人窃窃低语:   “这有什么可调查的,他肯定是当时心慌了呗。”   “或者本来反应就慢吧。果然还是新手菜鸟,素质不行啊。”   秦焕的秘书招呼众人:“问话结束的人请接着去做精神鉴定。——伊万,你来一下,部长叫你。”他向薛垣勾了勾食指。   薛垣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隐约瞥见,房间内的罗梭忽地抬头,直直向他望了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视线令他后背陡然一冷,迅即止步回眸,却见罗梭仍是刚才那副垂头不语的模样。   ……错觉吗?   “伊万!”秘书再次催促。   薛垣略一迟疑,迈出了步伐。   空调的温度打得有些低,办公室内凉飕飕的。   “祁涟的身体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秦焕问道,不住地摸着光秃秃的大脑袋。薛垣很熟悉他的习惯,每当他内心有压力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   薛垣谨慎地回答:“如果只是接受程序测试的话,他的现在身体状况也可以吃得消。至于体能方面,可以用类似于机器学习的方式,让他自我训练。只要他习惯了脑机结合的模式,进度将会非常快。”   “好的。”秦焕点头,“不过要记得,测试之前知会乔伊。”   “是。我会把程序的核心代码发给他。”   “不光是核心代码,是全部信息。”秦焕在“全部”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凡是牵涉到祁涟的都不是小事,我希望你们两个可以共同决策。”   秦焕竟会主动要求乔伊全面介入?   薛垣在心里画了个问号,脸上波澜不起:“明白了。”   隔着桌子,薛垣在安娜对面坐下。   他们中间放着一台测谎仪。这场所谓的精神鉴定,其实就是把刚才审查官笔录下来的内容再以测谎的形式过滤一遍,确保其真实度。   与二十一世纪相比,测谎技术没有太大发展。   人类在各个领域的探索进程并不均衡。较之于计算机与人工智能技术的指数爆炸级增长,对心灵与精神的研究却进展得极其缓慢,几乎还停滞在上个世纪的水平。人类走进了外太空、创造了人工生命,但依然未曾走进自己的心灵。   “你是今天最后一个。把你做掉,我就可以下班了。”安娜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   “别说得这么可怕嘛。”薛垣作出惊恐的表情。   “Killian今天怎么样了?”安娜去医院看过好几次,知道已无大碍,却仍是放心不下。   “我早上走的时候,医生说他明天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那具身体的自愈能力,简直令人咂舌。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他。”安娜歉然道。   “不是你的错,是培训官太混账。”   “说到那个培训官……”安娜的语气里出现了幸灾乐祸的成分,而她并不打算在薛垣面前掩饰这一点,“那家伙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给吓得不轻呢。”   “你怎么知道?”薛垣一挑眉梢。   “他刚刚打过电话来,请求心理疏导。不过没人愿意接待他。”   30G事件发生后,no zuo no die的培训官日子不好过。   停职审查就不必说了,舆论对他怒骂如潮,言辞激烈地指责他是潜藏的末日论者,企图毁掉人类获救的唯一希望。   因为一出门就会被烂鸡蛋糊一脸,他只好待在家里。结果家里所有的可编程电器都诡异地同时陷入瘫痪,供应商们又拒绝上门为他提供人工服务,他就连烧壶开水泡碗面都做不到。   明明生活在人群中,却仿佛被流放到了孤岛上,感受着来自世界的恶意,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万般无奈之下,他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哪知差点送掉性命——房间里的通风供氧系统和门禁系统也是可编程的。他被窒息感惊醒,手脚并用爬到门口,发现门禁失效,无法打开房门。   好在某个薛姓技术官终究没有那么狠毒。就在他涕泪横流吓到失禁的时候,房门突然又打开了。   此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再踏入自己的房间半步,宁愿脸上开满鸡蛋饼,也坚持要待在公共场所。   安娜以玩笑的神态斜觑着薛垣:“这事肯定跟你没关系,对吧?”她拍了拍桌上的测谎仪,“不要在我面前说谎哟。”   “当然。我可从来都不说谎。”薛垣看着那台仪器,微微弯起了唇角。   这种仪器,他一点儿也不陌生。   幼年的他生性顽皮,带着弟弟到处惹是生非。今天打破了东家的玻璃,明天踏坏了西家的花苗,邻居们排着队上门告状。   每当他对那些指控拒不承认、编造各种理由为自己解困时,身为技术官的父亲就会把他拎到办公室,抱出一台测谎仪。   “伊万,人会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说谎,可是仪器和数据永远都不说谎。”父亲庄严地说。   测谎仪的基本工作原理是这样的:先要求受试者回答几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比如受试者的名字、某个物体的颜色等等,取得对方说真话时的生理数值范畴,作为基准值。如果受试者回答其它问题时的生理数值与此不符,就判定其说谎。   这种方法精确度很高。人虽然可以控制出口的话语,却无法控制自己瞬时的生理反应。   薛垣因此吃了很多苦头。父亲最恨他说谎,一旦被识破,就必定会被揍得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那时他思考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怎么才能骗过那个该死的仪器呢?   父亲每次会使用哪台测谎仪是随机的,不可能提前做手脚,更何况那时的他也没这个能力。   既然对方没有破绽,那就从自己身上找寻突破口。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   终于,以一个孩子不成熟的智慧,他自认为找到了一条绝佳的妙计,可以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无法被拆穿的说谎者。用八个字来概括,便是“指鹿为马,信以为真”。   每次测谎时,父亲通常都会以固定的方式提出最初那几个基础问题: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样物品问他,这是什么颜色,这叫什么东西。   薛垣的对策是,把父亲办公室内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命名。比如,蓝色叫“红色”,绿色叫“黑色”,杯子叫“手表”,水笔叫“椅子”。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看见蓝色,脑中出现“红色”,但说出口的仍是“蓝色”。   对他自己来说,“蓝色”其实是一句谎言,因为他使自己认为那叫“红色”。   但对别人来说,这是一句真话。   所以,仪器所取得的基准值,其实是他说谎话时的数值。那之后他所说的谎言,都会被判定为真话。   小孩子的毅力,有时可以达到令人惊愕的程度。   薛垣用厚厚一整本笔记簿写下了“真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两套名词系统,又收集来了涂有各种颜料的调色板,晚上打着手电躲在被子里给那些颜色重新命名,强迫自己记忆。   用这个办法,他居然真的蒙混过关了几次。父亲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年纪的薛垣竟会动这样的心思。   但薛垣并不满足,因为父亲偶尔会改变问题。比如,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几岁了。这种时候,他的办法就失效了,又一次凄惨地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假如有两个自己就好了。另一个我和现在这个我,所有的想法都是相反的,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经历……平时另一个我会躲起来睡觉,需要测谎的时候才出现……”那时的他这样想着。   ……   一支水笔伸到他眼前敲了敲。安娜的声音在说:“发什么怔呢?”   “我在想祁涟的事。”薛垣收回心神看向她,“明天要在他身上测试程序。这个——”他朝测谎仪抬一抬下巴,“现在就开始吧。我有点累,需要早点回家休息。”   安娜点点头,打开仪器和摄影机。   她拿起桌上一只天蓝色的水杯:“这是什么颜色?”   一抹嫣红从薛垣眼中一闪而逝。   他平静地回答:“蓝色。”   门铃响起的时候,薛垣正泡在浴池里。   洗澡洗到一半忽有访客,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不过从门镜看清了对方是迟采蘩,那一点不快就消失了。于他而言,她已差不多是半个家人。   于是他连衣服也懒得穿好,随便披了件薄衫便给她开了门。   房内只开了一盏壁灯,半明半昧的光晕朦胧了周身肌肉的线条,只见得“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   倘若换做别人,面对这般男色可餐的诱惑风情,怕是已然心旌摇荡了。   然而迟采蘩偏偏就是对薛垣天生无感。她欣赏他的俊美,但从来不会因此萌生爱意。   “嗳,有人说想跟我交往,就是高加索号的那个驾驶员。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她说。   “找我来问恋爱经验?”薛垣失笑,“你可真是找对了人。我可以教你一千种勾搭的方法和一万种脱身的方法,但是这中间的那个环节我是无能的。”他摊了摊手。   迟采蘩白他一眼:“没人问你经验,我在问你意见。我和他交往,你觉得可以么?”   薛垣有点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可……哦。”   他明白过来,与其说迟采蘩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倒不如说,她把他当成了某种媒介。   她从前喜欢的那个人曾是薛垣的朋友。大概在她的潜意识中,如果薛垣没意见,那个人也不会有意见。   “靠,这种事也来问我,我是你的老妈子么!”薛垣假装怨声怨气嘀咕着,“我批准了。你好好谈恋爱,早点把自己嫁掉。要是他不肯娶你,你告诉我,我黑他电脑传他果照。”   “滚。”迟采蘩以一个掷地有声的字结束了这场严肃的对话。   薛垣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半真半假哀叹一声:“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我什么事,但是……唉唉!我见过的最长情的人也终于正式移情别恋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好吗!”   走到门口的迟采蘩停了下来:“那个,不一样的。”   “啊?”   “有些东西,存在过就是存在过。我说不上来,但那种感觉很踏实。”   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仿佛捧着什么珍贵的物品。   “他们叫我奇迹女神,你最清楚这有多讽刺,我又笨又胆小,简单的事也会做错。但我就是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时间到尽头了也好,世界不存在了也好,我心里始终有那么一点点的踏实。这是‘他’留给我的。”她笑了笑,“在你心里存在过的东西,终究会给你留下一点什么的。”   “哪怕只是个名字?”   “嗯。哪怕只是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孤寂   偌大的实验室内,只有祁涟和薛垣两个人。   按照秦焕的意思,祁涟的初次测试,乔伊应该在场观摩。不过那家伙被管理层临时召去开会了,脱不了身。   薛垣把测试代码用邮件发给了秦焕,抄送给乔伊。这样既遵从了秦焕的指示,又不显得比乔伊低了一头。   “转过去。”   听到这样的指示,祁涟乖乖转过身去,背对着薛垣。   他的视力仍未恢复,眼睛被纱布蒙着,这令他看上去有些无助。   薛垣像哄孩子一样放轻了语气:“第一次插|入的时候可能有点疼。我会尽量温柔一点,你不要动。”   手指探到祁涟后脑,在柔软的发丝下面摸索,寻到了那个接口,把一枚电极探针缓缓插了进去。探针直达大脑皮层内植入的芯片,收集脑部活动的电信号。这些信号类似于源代码,经过薛垣所写的编译程序,转化为计算机代码。   等到祁涟熟稔这种技巧之后,便可以用大脑连接舰队网络、操控所有的可编程硬件,看起来就像是在用意念控制物体一样。   而且,这个过程是可逆的。祁涟既可以用大脑控制程序,也可以反过来让程序干预自己的大脑、控制身体的行为。   薛垣的指尖下移,顺着修长的颈游弋到祁涟的肩胛,抚摩着手掌下面坚实的肌肉。   他想象着祁涟未来的样子:超凡的体格与力量,既有着计算机的速度与精准,又有着人类的直觉与复杂,且如程序般永不疲倦。   这是二百年来人类的超级英雄之梦。   而他是这个超级英雄的控制者——无论是肉|体上,还是感情上。   这样的念头,让薛垣心中涌动起一种诡谲的征服快|感。他垂下眼睑,遮掩瞳眸中邪异的璀璨。   他的语气依旧轻柔而平静:“来,想象你面前有个屏幕,上面有个鼠标,你用它画条直线,再画一个圆圈。”   薛垣转眸看向自己身旁的电脑屏幕。鼠标彷徨着,终于笨拙地一拱一拱动了起来,画了一条锯齿形的直线。又过一会儿,直线旁边多出一个介于三角形与四边形之间的圈。   薛垣打个响指:“不错。虽然很丑,但我知道你尽力了。”   “……(///︿///)”   “以后没事的时候,你自己多练习,直到你可以用大脑操作这台电脑为止。”   “哦。”   接着是反向测试,用程序控制祁涟的行为。   这比前一步要难得多。为了不让祁涟的思想干预程序,薛垣与他闲聊,转移注意力:   “我睡觉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很好看。”   “那是必须的。还有别的吗?我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嗯……”祁涟想了想,“你说过一次‘米沙’。”   薛垣神色一黯:“那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可能是梦到他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祁涟摇头:“没有了,你就是一直睡觉来着。……啊。”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因为他发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   薛垣满意地吹了声口哨:“别紧张,是我做的。”测试比他想象中顺利,祁涟的身体对程序的兼容度很高。他控制着祁涟站起来,四处慢慢走动,就像操纵一架精巧的人形机器。   祁涟自己也很感新奇。他的眼睛还看不见,身体却自有主张,能够准确地避开障碍物。这奇妙的感觉令他像个孩子似地开心着,不禁发问道:“你用程序的时候,我还可以控制我自己么?”   “你知不知道飞机这种东西?”薛垣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在空旷的室内漾起些微的回声,“飞机上有两套操作系统,一套是人工的,一套是自动驾驶。什么时候用哪套系统,由机长来决定。你的身体现在就有两套操作系统,你可以根据情况自由切换。当然了,要等你更熟练一些才行。——哎呦卧槽!”他看见祁涟被地上的线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倒下去。这家伙显然还不懂怎么把身体从自动驾驶切换到自我控制。   薛垣到底是特殊战斗兵种出身,快速反应能力拔群。他用手一撑座椅扶手,足尖猛地发力,身形如电蹿了出去。白色的弧光转眼间掠至祁涟面前,堪堪在他啃上金属地板之前把他抱进怀里。   “没事没事没事。”他拍着祁涟的后背连声说,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祁涟转动了一下脑袋,身体还是像根棍子。   薛垣哭笑不得,戳了戳他的脑袋:“喂,现在没有程序在控制你了。坐起来,自己动。”   “哦。”   祁涟摸索着试图爬起。肢体纠缠,柔和的气息萦绕撩拨在薛垣耳畔,像一只毛手毛脚的小狗崽。   薛垣突然觉得自己也像是被某种程序控制了一样,大脑意识过来之前,身体已然微微前倾,双唇噙住了对方光洁的唇瓣。   感觉是清凉而平静的。   既没有灼人的热度,也没有侵略性的张力。   祁涟一动不动,连气息也屏住了。薛垣看不到他此刻的反应,也无从想象。   他会是吓得呆住了,还是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又或者——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羞涩得飞红了脸庞?   直到两个人重新拉开了距离,祁涟才像是忽然记起人要呼吸似的,轻轻出了一口气,随即对薛垣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掩饰羞涩的笑,更不是心有灵犀的笑,而仅仅是小孩子接受了来自大人的奖励之后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一种微妙的失落爬过薛垣的心头。   是的,他怎么能忘了呢。祁涟最应该出现的反应,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还什么都不懂呢。或许他认为,这个吻,与之前印在他额头上的那个安慰之吻,性质是完全一样的。   乔伊悄悄在会议桌下面转动着手里的水笔,听着主持者念诵冗长而又词不达意的讲稿。   不是不知道,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实在有欠稳妥,也不符合他平时铁板一块的严肃形象。   可就是忍不住。   因为无聊,因为孤寂,人可以重复做任何事。小到不停地转笔,大到不停地搜索地外文明。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用大型射电望远镜和无线电设备拼命寻找,希望证实自己不是广袤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然而结果总是失望。   主持者犹自絮絮不已:“……早在上个世纪,就有科幻作家在小说中提出: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人类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信。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人类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出自刘慈欣《乡村教师》)   从刚才开始,他便旁征博引了一大堆科幻作品中的内容为自己的观点佐证:宇宙中确确实实有更高等的文明存在着,但他们不屑于跟人类一起愉快地玩耍,因为人类太低级。   终于有人耐心告罄:“这些作品我们也都看过,你就不需要再背书了,请直接进入正题。”   主持者的热情受挫,只好放下讲稿:“事实上,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是因为科学官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那面‘无形之墙’,或许并不是来毁灭我们的,而是高等文明向我们伸出了援手。证据是——”他故作神秘地拉长了最后一个字音,伸出食指悬在半空。   乔伊忍无可忍,把水笔“啪”一声丢在桌面上,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替他说完下文:“一小时前,我们接收到了一组来自‘无形之墙’的微波讯号。那是一句话。”   来到家门口,薛垣打开门边的识别面板。   把这个地方称为“家”其实过于牵强。这里充其量不过是间单身宿舍罢了,除了吃饭睡觉写程序打飞机,大部分时间就只能瞪着一屋子空气发怔。要是可以,他倒更情愿多花点时间陪着祁涟。   但他必须时不时回到这里做一些事,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通过虹膜解除了门禁,薛垣轻轻一扳门把手,眼神忽地一凛:门被反锁了。   为安全起见,每个房间的门上除了虹膜电子门禁系统之外,还配备有传统样式的弹簧锁,就是需要用钥匙打开的那种普通门锁。   因为嫌麻烦,大多数人只用门禁,弹簧锁固定在开启的位置上,形同虚设。但薛垣一向是两个都用,每次出门前都不厌其烦地用钥匙在锁孔里转上两圈,将房门反锁住。这个习惯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唯独今天早上“忘记”了。   离开时没有反锁的房门,回来时却被反锁;房间内的物品被挪动过,但又小心地恢复了原位。   这说明,至少有两个人先后来过这里。   先来的A逗留的时间应该不长,或许只是入内扫了几眼,便匆匆离去了。这期间另有一个B躲在附近窥视,等待A离开后再次入内。   而B是一个熟悉薛垣生活习惯的人,知道薛垣一般都会反锁房门。当ta发现没有反锁时,误认为这是A粗心所致。于是,B在离开时特意反锁上了门,以免薛垣回家时察觉异样。却不料自作聪明过了头,恰恰成了画蛇添足的破绽。   A的身份,薛垣大致猜测得出来。   舰队有规定,上级主管有权不定期对下属的房间进行例行检查,搜索违禁的私人物品。   A没有注意到躲藏在附近的B,说明ta不是偷偷潜入。换言之,在A看来,即便自己的举动被别人发现了,也可以用正当的理由来解释。   所以,那个A若不是秦焕本人,便是秦焕的秘书。   至于那个自作聪明的B……   薛垣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看来有些人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他移开书桌上的俄罗斯套娃,掀开面板。   与房间内其它家具一样,这台书桌紧密地贴墙而立,用铆钉牢牢固定在地板上。万一哪天舰艇上的人工引力场失效,也不至于满世界家具乱跑。   桌肚内的空间很大,差不多相当于一只小柜子,用隔板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摆着些无关紧要的物品,下层则堆砌着几块砖头似的东西,四四方方整整齐齐。这些是舰队标配的压缩食物,每一块的重量都是严格的500克,可以供给一个成年人一周所需的营养。   薛垣从手中的文件包里拿出了几块同样的“砖头”放进去,小心翼翼地重新锁好书桌。   然后,如往常一样,点起玫瑰精油的熏香灯,等待着室内通风系统把香氛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笃。”第一声轻响很快出现了,紧接着又是两声:“笃笃。”   俄国有句谚语:狐狸不在窝边干坏事。   他却是一只反其道而行之的狐狸。   不过,别人越是怀疑他在干坏事,他真正要保护的秘密就越是安全——那个隐藏在这四面铜墙铁壁之中的,活生生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孤寂   乔伊的话音甫落,会议室内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空。与会者们面面相觑,彼此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确认刚刚听到的字句。   ——无形之墙向人类传递讯息了?   乔伊不卖关子,用幻灯片把一句话投映在幕布上。只有四个字:不要回头。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解,“怕我们一回头看见太阳马上要烧过来了,会被活活吓死么?”   也有人发散想象力:“圣经里说,上帝毁灭所多马城,只提前通知了一个义人,叫他带着老婆逃走,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但是他老婆因为留恋家园,半途中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变成了死海边上的一块石头。”   “可是地球都已经没有了。我们就是想回头,也回不去了啊。”   一时间,满座议论纷纷。   不过,且不论这句话的含义是吉是凶,单是对方试图与地球人类沟通这个举动本身就相当奇怪了。   之前那个发言者的长篇大论虽然令人困倦,却并非没有道理。   科学官很早就已提出,无形之墙十有八|九来自于高维空间。能在一张宇宙膜上放置另一张类似“膜”的东西,只有在更高一维的空间才办得到。就好比如果要在一张纸上放置另一张纸,必须在三维空间里才做得到。   如果这真的是智慧生命所为,那么对方的进化程度是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   很难想象,这样高等的存在竟会试图与人类沟通。试想,人类会试图与蚂蚁沟通么?谁也不会在打理自家花园的时候跑去通知蚂蚁,“喂喂,我要重修灌溉系统,你们的巢穴要被淹没了,快点逃命去吧!”   究竟为着什么原因,使得那些高等文明认为有联络人类的必要呢?   讨论无果,与会者们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乔伊身上。这个称得上英俊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而冷静的气质,平时多少会激起他人的反感与抵触,但关键时刻总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乔伊静候所有人安静下来:“我已经就此事与高层沟通过。我们需要继续监听无线电,看看墙那边会不会传来更多信息。同时,这件事必须技巧性地绕过技术部。可以确知的是,技术部有末日论者,但现在还无法断定是谁。一旦末日论者抢先与‘墙’那边取得了联系,人类的处境很可能就危险了。”   “但是……”有人犹豫着质疑,“这种事要一直瞒着技术部,恐怕不大现实。”他指了指上下左右,“毕竟我们周围的一切全都是由程序操控的,说是生活在技术部的监控之中也不为过。”   “不要紧。”乔伊冷声道,“我们可以让他们知道一部分消息。确切地说,我打算把这个消息打包成不同的加密信息,分发给不同的技术官。往后泄露出去的是哪一条,就知道是从谁那里走漏的风声。”   离开会议室,已是午后时分。   错过了用餐时间,乔伊在自动售卖机上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一块三明治,信步踱入园林风景长廊。   画楼池塘,柳烟花雾。空调机吹送出温度和含氧量都恰到好处的微风,泠泠如沐。踏足于“水”面,脚下的柔性显示屏幕模拟出液态波纹,仿佛真的凌波御风而行。   如果不去想一切都是虚拟的,那么这实在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桃源仙景。   花香袅袅,鸟鸣啾啾。这本是地球上随处可见的景色,现在却已成为了永久的怀念。   乔伊在婉转的轻啼声中闭上双眼,厘清头脑。   他被空降到技术部,表面上看,似乎是为了权力均衡,不让“人工超智能支持派”一家独大。   而事实上,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人:那个有着一双冰蓝色狐狸眼的技术官。   早在两人接触之前,他就把薛垣的家庭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但起因并不是为了薛垣,而是他的父亲。   舰队中只有很少人知道,薛垣的父亲曾是最早发现太阳将在短期内红巨星化的人之一。舰队的名字“沃特希普”也是由他提出的,出自一部寓言体小说《沃特希普荒原》,讲述的是一个兔子版的出埃及记,与人类出逃地球的境遇不谋而合。   或许薛父本应在这场大迁徙中发挥更大的作用。遗憾的是,由于本身的性格缺陷,加之工作中受到同侪的排挤,导致他的精神疾病发作,最终以悲惨的方式告别了人世。他的档案文件一部分作为遗物返还给家属,其馀皆被封存。   直到逃出地球后,某些人才忽然关注到一个问题:薛父是计算机科学家,毕生主要研究的领域是加密算法。他既不是天体物理学家,也不是射电天文学家,究竟如何意识到太阳会突然加速膨胀的呢?   他们尝试解读薛父那几年间的工作记录,发现其中缺失了一部分关键内容,应该是当初认为没什么用处而返还给了家属。   他的遗孀在他过世后不久也已因病而终,只留下两个儿子。   次子薛域,俄文名米沙。根据官方文件,他在舰队起航前夕不知所踪。   于是,目前担任技术官的长子薛垣成了唯一的线索。可是不论怎么查找,也没在薛垣的私人物品中发现相关的资料。   最大的可能性是,薛垣已将那些资料转换成了别的形式藏在众人眼皮底下——薛垣与他的父亲一样,研究加密算法,而且天性多疑。   要么取得他的信任,要么破解他的加密算法。哪一条路都不好走。   不过乔伊手里还掌握着一张薛垣意想不到的底牌:他知晓弟弟薛域的下落。必要的时候,他不惮于以此为筹码要挟对方。   可是几次三番对薛垣试探下来,乔伊有点失望地发现,这家伙对自己那个下落不明的弟弟好像并不怎么关心。   哼,真是个无情的人。   乔伊一把捏扁了空纸杯,连同三明治包装纸一起投入垃圾筒,大步走进办公室。   薛垣已经坐在办公桌旁了。   馀光看见乔伊走近,他抬手碰了一下军帽的帽檐算是打招呼,连眼睛也不转过来。即便他们如今算是共同患过难,对于对方依旧没什么好感。   乔伊望了一眼罗梭的桌子,今天也空着。他转头问薛垣:“对罗梭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么?”   薛垣耸耸肩:“问人事部啊。”   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瞬时令乔伊心头火起:“他会怎么样,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   薛垣斜睨他一眼:“我应该关心他吗?”   乔伊压了压声音里愠怒,转为平时的冷淡:“做人不要太自私。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是你的下属。”   “我的下属很多,我一视同仁,不会特殊关照谁。倒是你,”薛垣语气戏谑,“你对那小子的关心程度非同寻常嘛。按道理,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久,可我怎么觉得你和他更熟?”   他凝聚的眼神里带上了三分压力,不着痕迹地逼视乔伊,“你确定,没有什么内部情报可以跟我分享?”   乔伊迎上他的视线:“没错,你认识他的时间的确比我久。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麻木不仁后悔的。”   一整天,相隔不过三米的两人不交一语,只用邮件来往。   薛垣心里有几分好笑。果然每个人都有情绪上的软肋,就连乔伊也经不起激将。看他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差没有把“罗梭是你很重要的人”直戳到自己脸上来了。   他难道真的以为,自己直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么?   小时候跟弟弟躲在被子里玩牌,弟弟总是输,被薛垣弹JJ弹得痛不欲生。   但实际上不是弟弟牌技太差,而是薛垣出了老千。每张牌背面的颜色都是不同的,但在手电筒的光下,弟弟看不出来。   这个秘密是薛垣无意间发现的。他为了逃避测谎,积极地培养自己的第二人格,每晚躲在被子里给许多颜色重新命名。有一次弟弟也好奇地钻进来,看他在做什么。   “这两个颜色重复了。”弟弟指着靛蓝色和青绿色说。   薛垣由此意识到,弟弟患有一种特殊的色弱。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比如LED手电筒的光,他分辨不出相近的颜色。   后来母亲带着弟弟求过医,但这种色弱症很罕见,没有矫正的方法。而且只会在特定光线下产生,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并不大,于是便这样放任着不管了。   在罗梭失手之后,薛垣考虑过一种可能性。   每个机师的TOT是显示在液晶显示屏上的。爆炸产生的亮光会通过机甲前方透明的装甲板照进驾驶舱,对机师的视线产生一定的干扰。   对正常人来说,这点干扰不算什么。但如果是弟弟那样特殊的色弱症患者,就会无法看清显示屏上的数字。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罗梭比其他人出手慢了那么久:他大概是发现屏幕上的数字静止不动了,才意识到倒数计时已经归零,但为时已晚。他毕竟是新手,心里一慌乱,犯了更大的错误。   所以他无法对审查官说出实情。若被判定为过失,只会被取消机师资格。但若被发现蒙混体检,恐怕会被逐出舰队。   而且,很显然他不希望薛垣意识到这一点。   至少是现在,他不愿意与薛垣相认。   得出“罗梭说不定就是弟弟”这个结论的时候,薛垣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压倒性的狂喜只爆发了一瞬,之后便是满心乍喜乍悲。自己离开家那年,弟弟只有十岁,他早已模糊了他的模样。不知当初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很可能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混入了北美大区舰队。   薛垣长叹一声。   原来,那时他在多伦多。   自己在初春的莫斯科四处追寻他的下落之际,他却在地球的那一边。   米沙,米沙,对不起。   现在的我,还不能请求你的原谅。   因为,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守护。   “黎明不再来。”   这是父亲对薛垣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精神病医院的车子停在家门前,两个穿戴护具的人出现在家里。   父亲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神智已被药物彻底击溃,连一个简单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然而在他意识到将被带走之时,忽然一个箭步扑到薛垣面前,两手如鹰爪般死死抓住他的肩头。   薛垣吓得一个趔趄,双肩的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似的疼。父亲苍白又失神的脸突兀地撑满了他全部的视野,令他不知所措又无处可逃。   只听父亲大喊:“黎明不再来,黎明不再来!”   那两个医护人员很快冲了过来,掰开父亲的手指,把薛垣推搡到一旁。   一直到车子发动,父亲仍然趴在后窗玻璃上,隔着铁网重复呼喊着那句话。   很长时间里,薛垣都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丝毫没有弄懂它的欲望。父亲令他感觉耻辱。无论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接到军校招生的信息时,他毫不犹豫报了名,从此过起了全封闭式的生活,与家人隔离。而弟弟因为色弱没有通过体检,抹了很久的眼泪。   学校每月有一次外出活动一小时的机会。同学们都利用这个机会到市区与家人通话,薛垣从来没用过。与家的联系就这样断了,直到十六岁那年,母亲打来一封简短的电报,告知他全家人都回莫斯科去了。还有一个小包裹,装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文件,薛垣随手将它们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沃特希普舰队起航之前,薛垣负责把一批磁盘阵列运送上舰艇。   装载之前,由他检验和坚定每张磁盘内的信息。其中一张磁盘里保存的是英国科幻大师阿瑟·克拉克的小说全集。他快速地翻阅,一个标题不期然撞入眼中:《黎明不再来》。   短短的篇幅,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太阳将在七十四小时之后爆发,地球人浑然不知。   五百光年外有一颗名叫萨尔星的星球,那里的居民十分友善,很为驽钝的地球人捉急,想要提供援救——用一条穿越宇宙的隧道,帮助地球人快速逃往其它宜居行星。   悲摧的是,萨尔星人无法与地球人直接交流。   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偶然把思维场辐射到了一个地球人身上,使得对方的大脑可以接收他们的思维。   ……   这是个很有爱的开头,然而最终却以可笑而无奈的悲剧收场。   读完全篇之时,薛垣不禁浑身一震,似乎明白了父亲大喊“黎明不再来”的用意。   人类的黎明,还会到来吗?   门禁“嘀”的一声响起,却不见祁涟欢快地奔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遥控飞机,绕着薛垣做了几个高难度动作,然后稳稳地悬停在他眼前。   薛垣由衷地鼓了鼓掌:“嚯,进步神速啊。”   一双手臂围拢过来,抱住了他。一对半温的唇瓣覆上了他的。   很意外地,并没有产生排斥的感觉。   就连对方有点得寸进尺的舌尖从自己口中轻柔扫过的时候,薛垣的大脑也没有把这判定为入侵的信号。   即使是这般暧昧的唇舌纠缠,这个吻也全然没有情|色的意味。小动物一样绵软清凉的舌尖,婴儿一样温柔无害的含吮,有一种淡淡的芳甜。   薛垣抱住祁涟的头,“你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吗?”   祁涟没说话。薛垣看见电脑显示器上的鼠标自己动了起来,在搜索框里打出两个字,哗啦啦调出一堆网络百科:   「接吻:唇与唇之间的碰触,是一种古老的示爱方式。由于人们都有本能的遗传密码或婴儿时期吸吮的记忆,对接吻可无师自通。爱斯基摩人以吻为符咒,标识自己的所有物,排斥别人染指。」   “你已经学会上网了?”薛垣好不惊讶。   祁涟一脸得意又一脸期待,仿佛某种摇着尾巴等待主人表扬的大型哺乳类萌物。   不给他一点积极的表示是不行的。薛垣摸摸他的头顶:“好孩子,good boy.”   这轻描淡写的表扬显然不能令祁涟满足,网页仍在翻动,“法式热吻”什么的出现了。   薛垣一看不妙,照这个势头,恐怕一些雅蠛蝶的东西也很快就要冒出来了。看来学习能力太强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停,停下来!把这些都关掉!”薛垣命令,“等一下还会有别人来,不能让他们看见这些奇怪的东西。”   鼠标犹豫了一下,讪讪地移向网页右上角的叉号。   祁涟的脸庞近在咫尺。纱布已经取掉,湖水般碧绿的深眸清澈见底。   这个家伙,真的很漂亮啊。   薛垣由自己的经验总结出,美貌的人都有一种能力,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外形优势。他们就如同人群中的蝙蝠,向四周发散探路超声波,收集反馈。   这种能力即便不是与貌俱来,也一定会在后天逐渐习得。美貌而又完全不自知的人是不存在的,除非不大正常。   奇特的是,祁涟就是这么一个不正常的家伙,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若不是清楚地知道他没那么多花花绿绿的肚肠,简直要怀疑是不是欲擒故纵的无心之诱。   薛垣用指尖抹去他唇角的一点濡湿,逗他:“你这么喜欢我,要是有一天发现我撒过很多谎,骗过很多人,你会不会不理我?”   不料祁涟回答得理直气壮:“狐狸说了,要对自己驯养过的东西负责。你是我驯养的狐狸,我会对你负责。”   “…………”虽然这个回答有哪里微妙地不太对,但薛垣还是姑且愉快地接受了。   “那就说好了,你要对我负责。”   “好。”祁涟点头,忽又不放心地追加:“你也要对我负责。”   薛垣低低地笑起来,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我会的。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温暖又真实的感觉,令他不忍放手。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抛弃所有的壁垒,与另一个生命紧紧相依。   “相依为命”这个词有点不合时宜地划过脑海。   十多年前,本应与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的自己,就那样自顾自地逃走了。家人也好,恋人也好,朋友也好,因为害怕被对方抛弃,所以总是先一步抽身。   回过神来,他听见自己伏在祁涟耳边如梦呓般喃喃絮语:“Killian,我一直都很孤独,直到你出现。所以,请你别放弃我。”他转头轻咬对方的耳廓,“Killian,别放弃我。” 作者有话要说:     ☆、狐语   第五章、狐语   〖你大大的蓝眼睛/你尖尖的小鼻子/突然你静静伫立/火红的皮毛多美丽/可你到底在说什么/这将是永远的谜。——《狐狸叫》〗   禁闭室的大门豁然洞开,光线如水,兜头泼下。   罗梭抬起手,遮挡着已经习惯了幽暗的眼睛。   “你的上级签过字了,你可以走了。”看守员说。   罗梭有点迟钝地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低着头走出这个他待了七十二个小时的地方。天花板上雪亮的射灯仿佛旁人过于凌厉的目光,令他只想尽快缩回自己的壳里。   一道穿着制服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领徽上的金玫瑰熠熠闪闪。罗梭一惊抬头,看见的是乔伊的脸。   “看见是我,你好像很失望。”乔伊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罗梭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乔伊向他走近,放低了声音:“你应该想到他不会来的。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罗梭苦笑一下:“长官,你相信么?就算他知道我是谁,也不会来保释我的。他只会觉得丢脸。”   乔伊的眼神闪动一下,“你想多了。今天给你放一天假,回去休息吧。”   罗梭点点头,走出两步又回过头,“长官,我经常都觉得,你比他像哥哥多了。他……”   “嘘。”乔伊竖起食指挡在唇上,轻声道:“就剩下一个多月了。有什么话,等到那之后你亲口告诉他吧。当然,我是说——”他示意了一下无形之墙的方向,“如果几个月后我们还没被那些友善的高维智慧生物玩死,也没被太阳烤成焦炭的话。”   联邦舰队有个规定:地球时代的一切案件,追诉时效是六年。   无论谁在地球上做过什么错事,从舰队起航的第七年开始既往不咎。薛域冒名顶替登舰之事,届时不会再被追究任何责任。   如今已然是第六年末,时效就快成立。明年,将会是忏悔之年。所有那些心中怀有秘密的人,都可以卸下重负,将之吐露。   可如今看来,或许不会再有明年了。   乔伊眼中蒙上一层复杂的苦涩。   难道真如那些末日论者所坚称的,这道无形的坚壁,是来自神灵的末日审判么?   哥哥,哥哥。   对小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多么有吸引力的字眼啊。   尤其是,当你有一个令人骄傲的哥哥之时。   在年幼的他心里,哥哥薛垣是毫无疑问的天之骄子。正如他的俄文名“伊万”的含义,被神眷顾的宠儿。   哥哥什么都比他强。皮肤比他白,发色比他耀眼,点子比他多,嘴巴比他能说会道,JJ也比他的大。   周围的人都说,伊万又漂亮又聪明,以后肯定是做大事的人。至于他这个当弟弟的么……人们作难地把他从头看到脚,最后只好说:“米沙很可爱嘛,也很善良。”   他曾经以为父亲喜欢他胜过哥哥,因为每当两人都做了坏事,父亲总会把哥哥捉去胖揍,对他则是皱着眉头训斥几句。稍大一些读到《红楼梦》,贾政暴打贾宝玉,对贾环却挺宽容。因为没有期待,所以不会苛责。   有一阵子,哥哥迷上了父亲的藏书室,屡次趁父亲不在家时翻窗撬锁潜入进去偷书出来看。   某次他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拿了一本,陈旧的大部头,纸张泛黄,密密麻麻的双栏缩印小字,封皮都掉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开篇好几页历史书似的编年记事看得他兴味索然,正打算放弃,一段描写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位翩翩美少年,金色的头发衬着白皙的鹅蛋脸,端正俊秀的鼻梁和双唇宛若古代雕刻名匠手下的艺术精品,一双冰蓝色的眼眸锐利有神,绽放出寒剑般的光芒。」   他像发现了重大秘密似地跑去向薛垣献宝:“哥哥,这个叫莱因哈特的人跟你很像啊。我们下次玩演戏的时候就用这本书吧,你当莱因哈特。”   孰料哥哥翻了个白眼:“不要。”   “可是他好像很厉害呀!”   “你懂什么!他只活了二十五岁就死了。”薛垣甩了甩夺目的金发,“我这么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   十多年后重逢,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哥哥出落成了与莱因哈特皇帝一样的美男子。   只是,皇帝不认得他了。   他不责怪薛垣的善忘。哥哥有轻微的脸盲症,他从小就知道。分别时他只有十岁,漫漫十几年的光阴,足以将稚嫩的容颜打磨得面目模糊。更何况他为了冒名而刻意改变了形象,染了一头红发。   应该说,作为上级的哥哥是个不错的人。虽然个性傲娇,却从不为难下属,对他还挺照顾。   他开心地想,就算作为罗梭被哥哥接受下来也很好啊。   然而这个幻想也很快破灭成了肥皂泡。   有一次在技术官俱乐部,他穿了便装,戴了一顶拉风的牛仔帽耍帅,碰巧与薛垣对面相逢。   他亲热地跑过去打招呼,岂料对方竟露出困惑的神情,不知他何许人也。   那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平日里在薛垣眼中只不过是一套长了一头红毛的活动制服。当红发+制服这两个特征都消失之时,他在他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路人甲乙丙丁。   哥哥,哥哥。   我在你心里的存在感,真的就这么薄弱吗?你不记得十四年前把你奉为神明的弟弟米沙,也不记得如今这个对你马首是瞻的同事罗梭。   到底要我做什么,你才会真的把我看在眼中、刻在记忆里?   当年你离开家,我哭着追赶你,求你留下。你跟我约定说,将来有一天会回来接我。   这个随口的约定,你必然也早已抛诸脑后了吧。十几年里,你一次也没联络过我。一直到舰队就要永远离开地球了,我也没有等到来自你的只言片语。   若不是偶然天赐良机,得以冒充一个意外亡故的意大利裔青年罗梭混上了舰队,我现在也早已化归地球数十亿万亡灵中的一员,至死也再不能与你相见。   所以我给我的机甲命名为Calènde Greche,希腊朔日。   希腊历法中并没有朔日这一天。在意大利文里,这是一个成语,意思是不可能到来的日子。   希腊朔日,永无之期。   即便是这样气氛日益凝重的时期,例行的酒会依然如期举办。若不如此,只怕会愈发人心惶惶。   与从前觥筹交错谈笑生风的场面大不相同,尽管衣着光鲜如昔,每个人脸上都透出强颜欢笑的倦怠和对未来的焦虑。   就算特意为了增加气氛而请了祁涟出席,也振奋不起太多人的情绪。科学官和技术官都束手无策的现状,这个看起来还像个大孩子般的懵懂青年又能改变什么呢?   不过也总有人可以暂时抛开烦恼,专注于眼前的好风景。   “脸长得很漂亮啊。”   “我要是能有这么完美的身材,被太阳吞掉也认了。基因改造人就是不一样。”   这样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祁涟被获准穿了制服,挺拔如玉树。但他没有衔级,肩章和领徽是空的,只斜挂了一条装饰性的金色绶带。他很不习惯长靴,局促得不知如何迈步。   作为女伴的安娜挽着他的臂弯,尽力安抚他的紧张:“像平时一样走路就可以了,步子再迈开一点也没关系。”   薛垣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女伴照旧是迟采蘩。在场内移步之时,他始终贴心地站在外侧,不让她看见祁涟。她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接受了这番好意,不往祁涟所在的地方投去视线。缘故是,祁涟所穿的那一身制服原属于他的“爸爸”。   他本就与他的“爸爸”容貌肖似,穿了同样的衣服,几乎是活生生的翻版。   薛垣看惯了祁涟赤身祼体,乍见到他今天的模样时,情不自禁脱口低呼一声:“我的天呐。”   他尚且如此,遑论迟采蘩。感情的事再怎么说忘记和放下,也不可能像格式化硬盘一样把一切删除得干干净净。   妾心古井水,莫若不相见。   除此之外,薛垣也藏了一点私心。万一祁涟冷不防跑过来当众跟他接个吻,不管怎么想,迟采蘩都很有可能在沉默中爆发,让薛垣在沉默中灭亡。   祁涟对八卦对酒食对美女都毫无兴趣,眼睛一瞬不瞬只盯着一个人,专注地捕捉他和别人的说笑。   “离得这么远,你也能听到吗?”安娜笑问。   祁涟点点头:“能。”他的表情又转而有点疑惑,“可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好多人都在问他,‘所以狐狸到底怎么叫’?”   安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梗怎么还没过时啊!”她为祁涟解释,“上个世纪有个叫Youtube的视频网络,上面有首歌一度很火,《狐狸叫》。前一阵子舰队流行复古风,很多人又把这首歌拿出来玩了。”   祁涟还是不解:“《狐狸叫》?”   “嗯,‘What does the fox say’,歌词说的是一个人遇见了一只狐狸,用尽办法学各种叫声跟它交流,想知道它在说什么,可就是没有办法。”   安娜拿出手机,找出歌词给祁涟看:“喏,就是这个。有段时间,每个人看见伊万都会问:‘所以狐狸到底怎么叫?’我打赌,他的内心一定是崩溃的。”   薛垣正与娇滴滴小姐周旋。他说了几句什么,娇滴滴小姐笑得花枝乱颤,粉拳在他身上轻擂。   这家伙,还是这么死性不改。安娜有点无奈地想道。   忽听身旁的祁涟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想,写这首歌的人很喜欢那只狐狸,也很孤独。”   社交把戏玩得差不多,薛垣脱身折返,只见安娜一人,不见了祁涟。   “那家伙呢?”薛垣四下环视。   “说不喜欢这里,回去了。”   “他先走了?”薛垣一愕。不跟自己打招呼就行动,这在祁涟还是头一回。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   他随手把酒杯放进路过侍者的托盘中,“我去看看他。”   薛垣为祁涟申请的住处这两天里已打理妥当,离薛垣的房间不远。祁涟很喜欢,搬进去的时候开心不已。   薛垣推了推房门,关得紧紧的。面板上的“在家”亮着绿灯,但同时还亮着“请勿打扰”的红灯。   “Killian?”他轻轻叩门,“让我进来。”   门喀嗒一响,自动打开了,但没有人迎接出来。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几台电脑显示器发出幽幽的荧光。   这且不说,音箱里传出各种奇怪的动物叫声。有撒娇欠伸似的嘤嘤咛咛,有受惊抓狂似的咭呱大叫,有饱含悲伤似的呼号凄鸣。   祁涟抱着双腿蜷坐在屋角,下巴抵在膝头上,安静地一动不动。   “你在做什么?”薛垣向他走过去,“这都是些什么声音?”   祁涟并不抬头:“是狐狸的叫声。我想知道,狐狸在说什么。”   薛垣无言以手扶额,“你也被神曲洗脑了?”   祁涟脸上却殊无笑意,严肃得有点过分。   “你难道在生气?”薛垣颇感意外,“因为刚才宴会上的事么?”   没有回应。视频中一只狐狸正在呜呜不止,薛垣听得皱眉:“你不能先把这些关上吗?”   破天荒的,祁涟拒绝执行他的指示,依旧岿然不动。薛垣无奈,只得在他身边坐下:“Killian,安娜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是表演型人格?这确实是我的问题。我需要被别人关注,让我觉得自己是被需要、被想念的。别人的目光是我生活的养料,如果没人注视着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好好生活。”   “……”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女孩子,我一直记不住她的名字和长相,给她取了个代号‘娇滴滴小姐’。她也有她的问题:需要一个幻想中的偶像,作为生活的支柱。我和她就像演员和观众的关系,我表演,她观赏,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这是一种交易,无关感情。”   “……”   “你能不能说句话?”   “……”   就在薛垣考虑是否需要给他一巴掌,把他打回正常的时候,各种狐狸叫声都消停了。祁涟终于开了金口:“我不是在生气。”   “那你这是?”   祁涟仰头靠在墙上,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小王子驯养不了狐狸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根本听不懂狐狸在说什么啊。”   一双手臂撑住了他的后背和膝弯,身体凌空而起,被横着抱了起来。下一秒,他被稳稳地放在床沿。   他有点惊奇地看见,那只漂亮的狐狸在他身前单膝跪了下去。接触到空气的肌肤微微一凉,紧接着有某种温润的触感。   祁涟本能地做出了闪避的反应,但后背抵着床头,身体没有活动的馀地。奇异的感觉一寸一寸侵占了大脑。他忍不住询问出声:“你……你在做什么……?”   薛垣说了一个词,“自己去查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显示器上的鼠标又一拱一拱地动了起来,向搜索框爬去,颤巍巍打下一个字。然而第二个字没能成功打出来。鼠标用最后一点尚未沦陷的自我意识挣扎着跳动几下,颓然无力地向着屏幕下方坠去。   唰啦一声,电脑黑屏休眠了。   没了显示器的荧光,室内一片黮黯。   蒙眬之中,耳畔有魅惑的低语:“你不需要听懂狐狸在说什么。你只要知道,有些事情,狐狸只会为你一个人做,永远只为你一个人。”   门被轻轻关上,温柔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房间。   薛垣在无人的长廊里徘徊。   此时此刻的奇妙情绪,仿佛只有这样无意识地不停走动才能稍稍排遣。   梅尔维尔曾说:我写了一本邪恶的书,内心却如羔羊般纯洁。   薛垣想说:我做了一件エロ的事,内心却如金雀花般纯净。   舌头和口腔内还清晰地残存着祁涟的触感和味道。从前的自己,明明就连与人接吻都做不到啊。   很久以前,他跟一个朋友下国际象棋消磨时间。对方一边走棋一边随口问道:“那么多人跟你表白,你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   薛垣的一个兵走到了对方的底线,升变为王后。他拿起这枚棋子:“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王后。不是一开始就是王后,而是一步一步从士兵走过来的。”   “这有区别吗?”   薛垣把那枚王后放在棋盘上,“对我来说有。这个王后是在残局时候才会出现的,一出现就是为了扭转局面,没有其它目的。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让我这个国王全心倚赖。”   如今的他虽然还没有得到王后,却得到了一个小王子:一个还懵懵懂懂、却已把人类的安危系于一身的小王子。   刚刚想到这里,灯光倏地一暗,似有两道阴鸷的视线从某处射来。薛垣猛然回神,只见走廊尽头魅影一闪。   尽管对方动作迅速,他还是看清了技术官的制服和一头红发。   ……罗梭?   他一瞬间下意识地想要拔脚去追,忽有另一个念头掠过脑际。   “我是意大利裔,意语名字是Rosso,意思是红头发的人……”罗梭曾对他这么说。   薛垣眼神微凛,止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狐语   上班时,薛垣收到了加密邮件。   邮件上说,无线电监听部门收到了来自无形之墙的微波信号,有人给人类传来讯息:“不要止步。”   末尾特别强调,该邮件内容为最高保密级别,不得私自向外界透露。   薛垣不动声色看了几遍,把邮件删除。   监听无线电本是技术部的工作,这一次竟让高层越俎代庖,连他这个代理首席技术官都不知情。这很明显是想要绕过技术部。   是在掩盖什么吗?   薛垣关掉电脑,问乔伊:“我要去看祁涟了。你今天也要观摩吗?”   乔伊沉吟一下,“我今天就不去了。”停了一停又补充,“你的训练方法很有效,他进步很快。”   薛垣在心里冷嗤一声,那还用得着你说么。   他给祁涟写了严格的自我训练程序,让祁涟按部就班锻炼体能和反应力。   不过祁涟的进步如此神速,另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薛垣有一套奖励机制:   完成基础等级的训练,亲一个;   完成更高等级的训练,咬一次。   自从上次做了那件エロ的事之后,对祁涟来说,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人们发现,薛技术官每天上班时的表情都十分严峻,却没人猜得出原因:两颊酸痛。   祁涟每天都期待着晚上的见面,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伊甸园。   每次去祁涟那里之前,薛垣都会先回自己房间。这是他必做的功课。   正要把玫瑰精油倒入熏香灯,有人按响了门铃。   乔伊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出:“是我,乔伊。你现在有空吗?”   薛垣手底的动作一滞,立即将玫瑰精油放回原处,换了另一瓶。   乔伊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到处打量。每个房间的布局都相同,薛垣的也不例外,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薛垣交叠着双腿端坐在桌前,全然没有起身待客的意思。   乔伊亦不需他款待,径自在他对面坐下,像个前来医生办公室问诊的病人:“我最近失眠得厉害,听别人说你懂香疗,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疗法。”   薛垣听得好笑:“你能找个更烂的借口吗?这种事去找专业医生。我学芳疗是为了自娱自乐,不是为了悬壶济世。”   “不。”乔伊神色认真,“我失眠是因为心里怀有秘密,只有同样心里怀有秘密的人才治得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盯住薛垣颈侧,眼神里飘过一丝不尴不尬的戏谑。   薛垣的小灵魂暗叫一声卧槽。这是祁涟干下的好事,昨晚亲热的时候,他抱住薛垣的脖子吧唧吧唧种了几个草莓。   上班时间打着领带,衬衫的立领完美地遮盖了罪证。可是刚才薛垣回家之后顺手扯松了领带,于是便在乔伊眼皮底下开起了草莓铺子。   薛垣不慌不忙撩过耳畔一绺金发掩住颈侧:“最近我的压力也很大,所以尝试了一些减压的方法。”借此试探,乔伊是否对他与祁涟的关系有所觉察。   乔伊回道:“别乐不思蜀就好。”   听他的语气,似乎并未怀疑到祁涟身上。   薛垣暗暗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交往的对象是男人”这件事见不得人,联邦舰队准许同性婚姻,技术部就有许多合法夫夫。若祁涟是普通人,公开交往也毫无问题。   但问题就在于,祁涟不是普通人。他现在甚至还不完全算是“人”,而是技术部当前的重点攻关项目。技术官跟自己负责的项目在一起搞七捻三,总是不大好。万一某些对祁涟虎视眈眈的人以此为由要求薛垣回避,会比较难办。   熏香灯中的精油开始散发出馥郁的香氛。   乔伊的注意力从草莓铺子移开,转眸注视那盏雕镂精巧的小灯:“今天的味道有点特别。”他翕动鼻翼仔细辨别了一下,“这是檀香吧,好像还有肉豆蔻?闻起来很舒服,让人心情很好。听说你用的精油都是自己调的,是什么配方?”   薛垣莞尔:“我得提醒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合适。调香师的配方就和程序员的源代码一样,通常是不会公开的。”   “我注意到你说了一个‘通常’。”   “凡事都会例外,说话要给自己留有馀地。”薛垣意有所指,“不能像有些人,很早就明说了很厌恶我。我很欣赏这种直率,但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往后就没什么圆转的馀地了。”   乔伊也记起了自己曾对薛垣说过的话,自我解嘲地一笑:“你很记仇。我承认我说话不知轻重,因此得罪过很多人。”话题陡然一转,“那封保密邮件,你也收到了吧。无形之墙向我们发来了信息。”他刻意不提信息的内容。   “嗯哼。”薛垣不置可否。   “这件事,我怎么都想不通。”乔伊眼中流露出一抹困惑和焦虑,“既然墙那边的‘他们’有能力联系我们,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这样打哑谜,到底是几个意思?”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薛垣换了个看起来更舒适的坐姿,“也许他们的通讯技术不足以向我们传递太多信息。我们虽然比蚂蚁高等,但如果你要给蚂蚁传递信息,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乔伊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有种直觉,‘他们’的来意不恶,或许是打算帮我们,但并没有多少耐心。如果能及早找到与‘他们’联络的有效方法……”   他摘下军帽放在腿上,用手指耙一耙黑发,语气变得有些疲惫:“再过一个多月,时效成立,‘忏悔之年’就要到了。”   薛垣并不接话,沉静的檀香在两人之间袅袅抟抟。   乔伊把军帽拨转过来,凝眸于帽檐上方海蓝色的椭圆形地球徽章,喃喃自语:“我想听一个人的忏悔,那是我一直以来这么拼命地向上爬的动力。努力了这么久,就快看到结果了,我不愿在这种时候功亏一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   言及此处,他仿佛猛然从梦中惊醒,止住了话头:“抱歉,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看来我最近真是压力有些大。既然你不肯帮我,我再问问别人吧。”   他站起来准备出门。   “嗳!”薛垣叫住他,扔过来一只瓶子,“鼠尾草、薰衣草和安息香的复方精油,每次加一两滴在洗澡水里,能缓解失眠。”   乔伊看了看,揣进口袋里:“谢了。”   薛垣目光灼灼:“记住,不要加太多。有放松功效的东西,剂量太大反而会变成刺激剂。”   出了门,外面的空气令乔伊倏地头脑清醒。他本欲借助这样的突然来访给薛垣来个措手不及,暴露出他那个秘密的一点蛛丝马迹。   始料未及的是,自己不但差点把对方当成倾诉的对象,还不小心犯了个很低级的的疏失——他若是从未来过薛垣的房间,又怎知“今天的熏香味道很特别”?   房间内,薛垣熄掉熏香灯。   檀香、肉豆蔻,天竺葵、辅以少许桂花和丁香水仙,有催眠镇静的效果,会令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神经,也放松了防备。   乔伊刚才说的话应该都是真的。关注着时效的人,原来比想象中更多。   薛垣轻叹一声。是的,就剩下一个多月。   他猜得出乔伊没说完的那句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让人类毁灭。   这又何尝不是薛垣想说的话。   再过一个多月,米沙就自由了。虽然是弥补不了自己因为自私而犯下的过错,但是至少可以给那孩子一个安稳的未来。   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让人类走向毁灭的结局?   乔伊似乎认为,薛垣知晓某种与“他们”联络的方法。只要薛垣肯说出那个秘密,舰队就有希望得救。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薛垣确实比他知道得多一些,但也同样充满了焦虑和困惑。   他破解了父亲留给他的那几页加密资料,结果却令他更加大惑不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面方程。   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一个平面方程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又不是核武器的启动密码。   《黎明不再来》的后半段故事是这样的:   机缘巧合之下,萨尔星人把思维场辐射到了一个地球人身上。此人的大脑正好处于思维场“透镜”的焦点,萨尔星思维脉冲被放大了千百倍,得以被此人的大脑接收到。   不幸的是,此人是个工作失意的火箭工程师,正在饱受军方的责难,个人生活也面临危机,只得以酒买醉。   当他听到脑中有个声音开始讲话、告诉他太阳将要爆发之时,他认为这是自己精神失常出现的幻觉。   于是,在接收到这条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讯息之后,他选择了对外界关闭自己的心智,也把脑中的声音关闭在外。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七十四个小时之后,黎明再也没有到来。   读完这个故事,薛垣马上想到的就是:很久之前父亲也曾说过,好像有人在他脑中说话。   没有人当真——当然不会有人当真。   就连早年的父亲自己也没有当真,但他还是根据那个声音所说的内容记录下了一点什么,那个平面方程便是其中一部分。   回想起来,父亲的精神全面崩溃,是在“太阳将在几年内爆发”这个消息被确认和发布之后不久。   是不是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呢?   他是否也曾像故事中的那个火箭工程师一样,与人类获救的希望失之交臂?   末日论者或许不是在舰队起航之后才产生的,而是早在地球时代就存在着了。这些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却憎恨着人类,祈求天降之灾将世界摧毁。   而他们如今仍然存在于舰队之中,伺机而动。   薛垣打了个寒颤。   自己手中握着一个有可能是钥匙的东西,却不知锁孔在哪里,更不知该信任谁、交给谁。甚至于就连自己本身,似乎都是值得怀疑的。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想发疯啊。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焦虑不安中度过。真的害怕,自己哪天也会像父亲一样崩溃。   只有在和祁涟相处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忘记这一切。   “我刚才做了10组悬垂举腿,每次可以坚持一分钟。”祁涟喜孜孜向薛垣汇报。   这是一个锻炼腹肌和前臂的高难度动作:双臂抓住吊环使身体悬空,将双腿伸直举起,用腹肌的力量保持住。即便以薛垣的体力,最好成绩也只能坚持10秒。   “知道了,知道了。”薛垣拿过毛巾,为他擦拭身上的汗珠。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小腹两侧清晰的人鱼线,几块腹肌立刻怕痒地绷紧了,愈发显出雕刻般的轮廓。   好一副完美的躯体。   但躯体主人的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实在不像一个拥有八块腹肌的人应该具有的:   “……(* ̄︶ ̄*)”   薛垣无奈地叹息:“不用摆出这个脸,我懂你的意思了。去把自己洗得白一点。”   比起过程,薛垣更喜欢的是结束之后。   因为体格异于常人,祁涟的余韵也比普通人持续的时间久一些。薛垣喜欢抱着他,感觉他在自己口中或手中一点一点软化下去,像一只桀骜的动物慢慢显示出臣服的姿态。   祁涟没有羞羞的概念,因此也不会有忸怩的态度,一举一动都娇憨而天然。   正因为这样,每次他在紧张中无意识地抱紧薛垣、在薛垣身上轻轻啃咬的动作,才会显得格外趣致可爱。那样的亲昵和信赖,全然出自动物性的本能,不掺杂一分一毫的矫揉与欺哄。   但薛垣有一个原则:他只会单方面为祁涟服务,不要求祁涟为他做任何事。   潜意识中,他始终把祁涟的命运与莱卡划上了等号。   ——如果相处的时间注定短暂,就让祁涟在离开之前尽可能多地享受这世上的每一种快乐。   自己的内心深处,大概一直是这么考虑的吧?   睡梦中,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侵扰着蒙昧的意识。并没有危险,仿佛一只毛茸茸无害的爪子,但却确凿是入侵的信号。   薛垣猛然醒转。眼前的一幕令他陡生错愕: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被剥开了,祁涟趴在他身前,这里捏捏,那里咬咬。   “你在干什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薛垣叱责出声。   祁涟大概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着实吓了一跳,怔怔地没说话。   薛垣坐起身。往常他都会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今天因为特别疲倦,他抱着祁涟就势睡了过去,不料这家伙竟然趁机动手动脚。   “我……”祁涟只说了一个字,又怔在那里。他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薛垣不是也这样对待他的么?那种感觉很舒服,他想偷偷学起来,让薛垣也舒服。   可是为什么对方这么生气?   他眼睁睁地看着薛垣整理好衣服,丢下一句“我明天再来”,就匆匆离开了他的房间。   该死的。   该死的。   薛垣抓着自己的头发,满心懊丧。   跟那个孩子一样的家伙,到底生什么气呢?就算用膝盖也想得出,那家伙无非是想投桃报李罢了。   不知该如何向祁涟解释自己的亲密关系恐惧症。   曾经以为,祁涟是与众不同的,他治愈了他。   然而现实终是发出了恶狠狠的嘲笑:心里最深的那道壁垒依然存在着,这个身体还是不接受任何来自于他人的触碰,哪怕是充满爱意的。   薛垣在舷窗前烦躁地疾走几步,唰地扯开遮光板。   远处,无形之墙前方的光幕缥缈,仿若无声的召唤。   父亲曾说:密码学是孤独的学科。你得把自己想象成一道墙壁,同时设想着敌人会从哪个方向攻入。   就像他的名字“垣”,含义就是墙。   听母亲说,原本弟弟的名字叫“墉”。后来父亲说,兄弟两个都是墙,就不好了,会有隔阂。墙是用来守护一方地域的,小儿子的名字就叫“域”吧。   “墙必须守护广大的地域,才有它的作用。长城就是因为守护的地域足够广大,才当得起Great Wall这个名称。如果只是守护自己的内心,反而会变成牢笼,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啊。”父亲这样说。   父亲,我该怎么办呢?   我破解了你的密码,可我还是敲不开自己心里的墙。 作者有话要说:     ☆、狐语   拿着薛垣递交上来的报表,秦焕舒畅地摸了摸光头。   他对祁涟的培训进度深感满意。   科学官曾说,要进入墙那边的人需要具备四个条件:第一,人类大脑的处理能力;第二,计算机的运算速度;第三,远超自然人类的身体力量;第四,数据库一样浩繁的知识储备。   这四个条件里,前三个祁涟已然达到了。只要再稍加孕育,一个超级战士即将破壳而出。   “这个第四点,你打算怎么办?”   薛垣沉吟道:“这个没有捷径,只能让他自己去学习。虽然他的大脑可以接入网络数据库,但我们必须考虑没有网络的情况。他还必须像普通人一样,通过学习,把一些必要的知识储备在大脑里。”   “唔,是的。”秦焕点头,“就好像虽然每台电脑都可以接入云数据中心,但也必须把一部分重要数据储存在本地。你今天就带他去藏书库吧,不管什么都好,能看多少看多少。谁知道‘墙’那边的世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知识呢。”   有人敲了敲门,安迪走了进来。他对薛垣略一点头,转向办公桌:“部长,您找我?”   薛垣瞥他一眼,退出了秦焕的办公室。   早就有人向薛垣打过小报告,在他前番执行陨石爆破任务而离开主舰之时,这家伙趁机在秦焕面前狠狠参了一本。   在那之后,秦焕虽从未说过什么,对薛垣的态度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而安迪出入秦焕办公室的次数也悄然增多了。   职场中从不缺乏这一类角色。他们在同僚中口碑不佳,也未必会真正得到上司的倚重,但却往往被当作权力制衡中的一个着力点。   薛垣默然沉思。看样子,安迪的那番话令秦焕对自己有了戒心。假如有必要,秦焕就有可能会利用安迪这个支点,架起一根杠杆,撬掉薛垣这块危险的大石。   可恼的是,就连薛垣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单单就安迪所说的那个结论而言,并非全无道理。   小时候,弟弟曾告诉他一件令他大为吃惊的事。   那时家里的后院种满了玫瑰。薛垣很喜欢这个花园,经常帮助母亲采摘。   卡罗拉红玫瑰做成鲜切花,摆在长颈玻璃瓶中观赏;大马士革玫瑰放在大玻璃容器中,在炉火上加热、冷却、蒸馏,让精油一滴一滴分离出来,用吸管采集,最后制成精油。玫瑰精油是很贵重的东西,数万朵花才能萃取出1克,价格堪比黄金。   某天早晨,全家人忽然发现,花园被人恶意地破坏了。玫瑰植株被扯得七零八落,花瓣撒落满地,混着泥土铺了厚厚一层。   院子的门夜间是锁着的,外人不可能入内,所以这必然是自己家里的人所为。   母亲大动肝火,把兄弟二人关在小黑屋里审讯了一天。两个人谁也不承认,一起被罚没有饭吃。   晚上饿着肚子躺在被窝里时,弟弟委屈地小声说:“哥,是你干的。我看见你夜里出去,又不像上厕所,我很好奇就跟着你,结果看见你把院子里的花都拔了。”他接着又很仗义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妈妈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薛垣闻言惊骇不已,因为他一点也没有这种印象。难道自己真的培养出了邪恶的第二人格?   虽然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这个念头却深深植入了薛垣心里。每当身边有难以解释的事件发生,他除了怀疑周围的每个人之外,还会习惯性地怀疑自己。   啊啊,真是麻烦哪。   薛垣头痛地捏了捏额角。   这个年头,防火防盗防自己。既要考虑自己真的存在第二人格的可能性,也要考虑是否有人在故意这样误导。   做人怎么就这么复杂呢?   要是每个人都像祁涟那样清澈见底,活着该变得多么容易。   一想到祁涟,薛垣的心又是一颤。那个家伙,现在会不会在生闷气呢?自己昨晚就那么走了,连一句解释都没留下。   藏书库是整个舰艇上最清净的去处。   如果说,以技术部为核心的办公区与生活区是热闹繁嚣的市井红尘,这地方就仿佛深山古刹,长年不见人迹。   唯一的一名库管员也因此清闲得要命。外界发生的事件他概不操心,即便太阳马上就要烧到眼前来了,也只管自己打卡上下班、月底领薪水。   因此,当他看见今天居然来了两个人的时候,不禁颇为诧异。   走在前面的金发青年他认识,曾在电视新闻里见过。后面跟着一个斯文俊秀的小白脸,看样子应该是文官。   薛垣向库管员出示了证件。   库管员为难地挠头:“长官,恐怕你暂时没法进去。”   “怎么?”薛垣挑眉。   库管员拍了拍身后厚重的金属门,“这道门的密码已经丢了。自从舰队起航之后就没人来过这里,而且没有预算经费,工程维修部也不来,所以好多年都没有上报过了。”   薛垣看了看门上的密码锁,“那就只好暴力破解了。”   所谓暴力破解,就是用“穷举法”列出密码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方式。例如,要破解一个由1、2、3这三个数字组成的三位数密码,就列举出123、321、213等等所有可能的组合,逐一尝试,总有一个是正确的。   库管员继续为难:“不行啊,长官。当初给这道门加密的方式是这样的:从0到99这一百个数字里随机抽取了十五个。要打开这扇门,必须全部输对那十五个数字才行。——从一百个元素里随机抽取十五个,您知道那一共有多少种可能性吗?”   薛垣转眸看向祁涟:“多少种?”   祁涟连眼睛都不眨就报出一串数字:“253338471349988640。”   “………………”库管员的脸扭曲成了一个囧字。这TMD是超级大脑啊!!   “确实是太多了一点。”薛垣摸了摸下巴,“如果我把门板弄破了,你会不会有麻烦?”   库管员摇摇头:“麻烦倒是不会有,报修就是了。不过您不可能就这样弄破它的,还是打电话叫工程部拿切割工具来吧。”   薛垣一挥手:“Killian!”   库管员看见,那个小白脸文官上前一步,将手指插|入两扇合金门板的中缝,试着掰了掰。   “长官,没用的,这是钛合……”   咔叭。   ……卧了个曹操啊!!   这TMD不仅仅是超级大脑,还是超级肌肉啊!!   我果然隐居得太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吗!!   狐狸扬着尾巴进去了,忠犬侍卫也亦步亦趋跟了进去,留下库管员独自风中凌乱质疑着人生。   仓库内灯光昏昧,清冷的空气中充斥着尘土气息。   保存于此的都是古老的实体书籍。从羊皮卷、竹简、帛书,一直到纸页泛黄的线装书,浩如烟海。   人类匆忙离开家园时,它们尚未来得及被转化为数字形式储存在磁盘里,弃之不顾又太过可惜。于是人们尽可能多地把它们搬运上了舰艇,之后却又不再问津,任由它们被长年幽闭于此,承载光阴和尘埃。   薛垣扔给祁涟一副手套,“喏,这里的书你能看就尽量看吧,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东西将来派得上用场。”   祁涟戴上手套,有些茫然地在高大的书架之间仰头四顾。   这副模样,令薛垣回忆起幼时的自己。初次踏足父亲的藏书室之时,他也曾为之一窒。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对书籍的敬畏始终如一。   薛垣默默转过脸去。   今天两人见面后,谁也没有提及昨晚的不愉快。祁涟就好似忘记了薛垣那番喜怒无常的表现,对他一如既往。   这反而让薛垣有点隐隐不安。祁涟不是那种会在心里藏事情的人,疑惑也好,沮丧也好,赌气也好,都一定会显露在脸上。怎么这一次,他这么平静呢?   祁涟小心地取下一本书,拿在手中翻阅。   薛垣注目他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昨天晚上的事,你不要介意。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祁涟点点头:“你的脖子以下不能碰,我知道了。”   “……”薛垣又想以手扶额,“不是,呃,我不是针对你的,这是我的问题。”   正在思索如何恰当地作出解释,祁涟却冲他微笑一下:“你没有问题呀,玫瑰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有四根刺,又很骄傲。我一直都知道,可是你对我太好,结果我忘记了。”   《小王子》的故事中,小王子最先是在自己的星球上邂逅了一朵玫瑰。他很爱这朵花,可玫瑰的多疑和虚荣也把他折磨得苦恼不堪。于是他决定离家出走,到别的地方见见世面。他来到地球,遇到了狐狸。狐狸教会了他如何驯养对方,也教会了他爱和责任。于是他决定回到自己的玫瑰身边去。   祁涟若有所思:“你是玫瑰,你也是狐狸。这样真好。”他的瞳眸璀璨如绿宝石,“这样,我就不用离开你,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什么都能教会我。”   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可是我得更聪明一点才行。玫瑰和狐狸都是很骄傲的,而且口是心非。”   明明是孩子气的童稚话语,偏偏神态和语气又认真得一塌糊涂。   薛垣动了动唇,竟一时张口结舌。你说的只是童话,我却还无言以对。   他向他的小王子俯身,贴近对方的脸颊:“不会离开我,这是你说的。”   “嗯。”   “我记住了。”狐狸这样说着,手指游弋。   对方及时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爪:“我做了错事,今天没有奖励。”   “我可不这么认为。”狐狸在对方耳边蛊惑,“驯养小动物的时候,奖励永远比惩罚更有效。”   “……”祁涟稍微挣了一挣,便不再抵抗。薛垣发现他的眼神忽有一瞬间的游离,显然心思飘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不许走神。你在想什么?”   “嗯……”祁涟犹犹豫豫,“我……在想你的……小玫瑰。”大概害怕对方又突然生起气来,他慌忙补充:“很好看。”   薛垣睨他一眼:“20厘米,你觉得小?”   “…………”祁涟脸上竟露出一丝窘迫。   薛垣当即断定,这家伙绝对偷偷摸摸在网上搜索过奇怪的东西,对某些事不再懵懂无知。   他弹了一下祁涟的脑门:“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你说过,我的程序算法是你写的,是你思考世界的方式。”祁涟嗫嚅。   “靠!”薛垣气结。这家伙连嘴炮技能也提升了吗?“那你告诉我,我现在在想什么?”   不待对方回答,他附唇悄声说出答案:“我在想,要等到哪一天,才可以真的把你吃下去啊。”   从水枪里喷射出的水流,冲刷着“蔷薇骑士号”红色的装甲表面。   无论是汽车还是机甲,男人对自己座驾的重视程度,总是胜于其它的一切。机师们从不会把自己的机甲交给别人去清洗,再忙也会抽出时间亲自动手打理。   机体肋部的装甲板上,有一处显眼的凹陷,是上一次被陨石碎块撞击造成的,还未及修复。乔伊心疼地蹲下,用手摸了摸。   蔷薇骑士,多帅的名字。   他自幼就对骑士文化着迷得紧。家里堆满了有关中世纪三大骑士团的书,张口闭口就对人谈论医院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的称号与历史。   不管这三大骑士团后来做了什么,他们成立之初的理念是保护照料前来朝圣的弱者和伤患。骑士们像僧侣和修道士一样遵循着“守贞、守贫、服从”的戒律,仗剑送迎朝圣之路上来来往往的神之子民。   在乔伊的理解和想象之中,理想主义化的骑士形象是这样的:他们像摆渡者,把形形色色的朝圣者护送上各自的旅程,然后转身离去,不再过问天意与人事。   至于战斗,并不是他们的本意,而是不得不为之——有所守护,就必须战斗。   《银河英雄传说》中,蔷薇骑士团坚持战斗到了最后,一直攻入莱因哈特皇帝的御舰,深藏功与名。   唉唉,真是太适合自己这样孤高冷傲的男人了。   说起来,某个金发蓝眼的技术官,跟莱因哈特皇帝颇有几分相似。   或许,这也是自己潜意识中执著地以他为对手的缘故之一。男人的英雄梦从来都离不开两样东西:兄弟和假想敌。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乔伊远远望见,停机坪上走来一道修长的白衣人影。   罗梭的“希腊朔日”仍然停在泊位内。从它身旁经过时,薛垣不由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投去一瞥。   他暗中动用了一些关系,把对罗梭的处罚降至最轻,也保住了机师资格。   罗梭请了几天假,一直没有出现。   这样也好,不管怎么说,现在再看到他,薛垣都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无动于衷。   “嘿!”乔伊站在脚手架上,向他打招呼。   薛垣对他点点头,径直穿过泊位,爬上另一部脚手架,来到一台金色机甲面前。   它还没有名字,但它不久之后就要跟北极狐号一起,登陆一颗冰彗星,为舰队取水。   至于它未来的主人,就是某个刚才还在和薛垣做一些嗯~~啊~~事情的家伙。   薛垣手脚麻利地打开引擎仓后盖,检查增压器的转轴和压缩机叶片。   因为主人非同寻常,这部机甲的配置也卓尔不群。四涡轮增压引擎,机甲中的保时捷。   驱动方式也是为祁涟量身打造的,神经脉冲驱动系统。祁涟不必再像他们这些普通机师一样手动驾驶累成狗,只要动动大脑、用用意念就可以。   薛垣默默嫉妒着。魂淡,你一个受君这么拉轰,叫我可怎么混?   仔仔细细把这台金色机甲检查完毕,薛垣又去打理自己心爱的北极狐。   “劳驾,帮我接根水管!”他冲着已经下到地面上的乔伊喊道。   乔伊捡起塑胶软管的另一头,接在水龙头上。   “谢了。”   乔伊耸耸肩,“谢谢你给我的精油,好像挺有效,我昨晚睡得不错。”   “你喜欢的话,我那里还有,你可以随时去拿。”   “哦?”乔伊扬起眉,“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没错,是很讨厌。不过……”薛垣侧了侧头,转眸望向对方,“也许现在说这种话为时过早,但有些时候,我还挺想相信你的。”   有句话这么说:职场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树,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   相比周遭那些暗藏着阴鸷目光的笑脸,反倒是这个一开始就明确地说出“我很厌恶你”的家伙,还让人觉得可靠些。   乔伊敏锐地嗅出了这句话中企图结盟的意味,向前紧走两步,仰面与薛垣对视:“你可以相信我。”   他隐约有种感觉:薛垣心中藏着的秘密太多,就快承载不下,想要吐露一些什么。   有一个瞬间,薛垣望向他的目光炯炯如炬,像一枚准备吐出珍珠的贝壳。   但那个瞬间转眼即逝,贝壳再次关闭。薛垣转回头,开始冲洗北极狐雪白的外壳。   “……”乔伊默然伫立。他失望地意识到,撬开薛垣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狐狸,狐狸,你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熟悉的焦虑感再次侵占了他的心。连着水枪的塑胶软管在他眼前晃动,敲打着北极狐的外装甲板,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声。水珠噼啪溅落,地面上蜿蜒的水流快速爬向他的脚边,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催促他作出一个决定。   咬一咬牙,乔伊下定了决心似地再度开口:“我们,交换秘密。”   “什么?”薛垣诧异地回首。   乔伊缓缓吁了一口气,“不是说,缔结盟友最快捷的方法就是交换秘密吗?我手里有一个秘密,我知道你也有。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看看到底可不可以……彼此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忧愁   第六章、忧愁   〖我感觉不到遗憾、痛苦与忧愁   花朵已被吹散,歌曲也终结了   金秋笼罩着大地,明天来临   我将不再年轻。   ——叶赛宁《我感觉不到遗憾、痛苦与忧愁》〗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不久前还剑拔弩张、嘲讽脸相向的两人,此刻挤在一起,以同样的表情注目面前的屏幕。   他们把各自掌握的秘密输入了计算机,正等待它运行出结果。   与乔伊进行那番对话的过程中,薛垣耍弄了一些小花招。   以前参加国际象棋比赛时,他知晓一个令对手分心的小伎俩:在对手思考棋步时,重复弄出一些很有节奏的声响或小动作。   比如,看似无意地轻轻敲击桌子,或者用相同的频率反复摆弄棋盘旁边的一枚棋子。   这个伎俩比较卑鄙,但却行之有效,害人于无形:对手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快了思考的节奏,最后作出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他也对乔伊使用了同样的伎俩。   有节奏的敲击声,不断溅落的水珠,逐渐逼近的水流,这些都会给人以紧迫感。更何况,乔伊原本就被压力和焦虑所折磨。   不仅如此,薛垣还故意令乔伊感觉到:他本想告诉他一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人类都有一种“失去憎恶”,对于“差一点就会得到,却最终没有得到”的东西,往往会怀有异常强烈的执念。   这就是为什么欲言又止会很令对方恼火:对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信息。   乔伊果然接受了这样的暗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提出了交换秘密的请求。   然而他说出的秘密有点出乎薛垣的意料:他手中也掌握着一个平面方程。   “但你不要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那是另一件事。”他以一张冷硬的脸如此说道。   看着薛垣把两个平面方程输入计算机时,乔伊的内心是鸡冻的。   虽然单个方程似乎无法解释任何事情,但或许两个方程加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会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说不定。   运算结果呈现在屏幕上的那个瞬间,他幻觉自己化身成为洞悉宇宙终极的先知,振臂挥舞手中的真理之剑,攻破神之国度的奥妙法门。   快了,快了。   拯救全人类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鸟用。   事实就如他们眼前所看到的:两个平面在三维坐标系中相交,就酱,没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乔伊皱起眉头,虎虎瞪视薛垣,“就想告诉我们这两个平面会相交?”   薛垣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我哪会知道?难道你认为我掌握的信息比你多?”   “那可很难说。”乔伊有点气馁地咕哝道,“你总是藏着掖着的。——该不会你随便编了个方程来骗我吧?”   “喂喂,你这么说,是在怀疑盟友的意思吗?”薛垣语带不满,“一个平面方程虽然普通,但也不是随口就编得出来的吧?交换情报是你提出的,不管怎么看,你都更应该是有备而来的那一方。要说怀疑,也该我怀疑你才是。”   乔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好了好了,我的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姑且相信你。那现在怎么办?这两个平面方程貌似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薛垣沉思片刻,“我觉得,应该还有一个方程存在着。三个平面相交是一个点,那样我们就会得到一个坐标了。”   一个平面、一条直线或许无法确凿地指代什么,但一个坐标点透露出的信息想必就明朗得多了。   “那就是说,我们得去寻找某个第三者?”乔伊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找到薛垣已然如此费力,现在又要在丝毫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去搜寻一个还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第三者。这根本就是海底捞针,而且是一根莫须有的针。   薛垣叹口气:“我只不过是提出一种可能性。至于可行不可行,现在谁也说不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一步看一步吗……”乔伊笑了笑,“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我听那些跟你下过象棋的人说,你走一步至少要看三步。说不定,你现在就已经在心里预测我下一步的举动了吧?”   乔伊的顾虑显而易见。现在,他和薛垣都掌握了两个平面方程,接下去谁先找到那个第三者,谁就抢占了先机。   薛垣的语气转冷,“我以为我们现在是同一阵营的。别的事情你尽可以对我保留戒备,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你不必有所顾虑。”鼠标在屏幕上轻击,清除了全部使用记录,“这个方程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比谁都更想破解它真正的用意。”   两人再次定定对视。这一回,谁也没有匆忙转移视线。   国际象棋中,骑士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当大部分棋子都拥堵在棋盘中心,厮杀得水泄不通之时,只有骑士可以拐着弯跳着走,不受道路阻塞的影响。   现在的局势,就像一盘看不见前路的封闭棋局。如果能得到一个骑士——   或许,真的可以成为打开局面的关键。   打印机吱吱响了一阵,吐出一张处方单。   安娜把它撕下,签上字递给薛垣:“拿着这个去取药。记得不要多用,时间长了会有依赖性。”   薛垣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压力大的时候,他的双极情绪障碍便会发作,整个人像一枚疯狂的指针,在躁狂与抑郁这两极之间摇摆不定。   为了防止这种状况出现,他会定期到安娜这里开一些预防药物。   “对了,你有没有觉得我是双重人格?”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安娜对这个问题有点惊讶,“那需要通过精神诊断才能确认。如果你愿意,我给你安排其他医生。”按照规定,心理医师不能给自己的亲友诊断治疗,必须回避。   薛垣摇头:“不用了。别人我都信不过。”   “怎么了,你怀疑自己双重人格?”安娜不放心地追问,“我没有发现过有这种迹象。”   “一点都没有?”   安娜把椅子向后挪了挪,尽量简明通俗地斟酌着字句,“怎么说呢,每个人的精神层面其实都不可能是高度统一的。面对一件事的时候,内心很可能同时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体验,比如既高兴又自责。但癔症不是那么容易形成的,一般来说,或者是某些重大事件的刺激,或者是长期强烈的自我否定,导致患者的自我认知出现了问题。——你受过什么刺激吗?”   “没有,我的人生挺顺当。”   “有没有强烈地自我否定,希望自己成为另外的什么人?”   “也没有,我强烈自恋。”   安娜摊摊手,“所以我说,你不太像是会得癔病的人。不过这不是临床诊断,只能作为参考。”   薛垣不再说什么,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安娜交叠起双手,认真打量着他,“比起双重人格,我认为你更需要担心的是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就免了,我倒是很希望学会分裂生殖。”薛垣无比自怜地对着穿衣镜姣花照水,“生物通过性|交产生后代,目的是为了使基因多样化。我的基因已然如此完美,只需要自我复制就够了。”   安娜叹气:“我明白迟采蘩为什么总是只对你说一个滚字了。”她指了指门口,示意薛垣赶快滚蛋,“另外也告诉你,所谓的‘完美基因’,事实上很可能反而是有缺陷的,比如祁涟。”   不期然听见祁涟的名字,薛垣心里一动,即刻止步回首:“他怎么了?”   “唔,你不觉得他总是很淡定,好像永远也不会惊惶吗?”安娜解释道,“焦虑、不安之类的情绪,即使是婴儿也会产生,跟年龄和阅历没有关系。”   是的,薛垣也有思考过这一点。祁涟是以一个智力成熟的成年人形态降生于世的,按道理,他应该会本能地对周围未知的一切感到焦虑惶惑。想象一下,假如一个成年人突然穿越+失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糟心感觉?   可是祁涟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情绪困扰。对于外界,他表现出来的基本只有好奇。至于焦虑之类的负面情绪,几乎一丝也无。   “那么,是什么原因?”他急切地追问。   “我给他做激素测试时发现,他的CRF(促肾上腺皮质素释放因子)受体缺失,感受不到焦虑,也不容易有精神问题。与其说这是性格上的优点,不如说是基因缺陷。”   薛垣闻言哑然。   祁涟的基因样本是经过千挑万选才确定的。既然安娜可以发现这个所谓的缺陷,生物科学官们不可能没留意到,除非是有意为之。   原来基因改造工程并不局限于人类的体格,更有生物精神学方面。   游荡在长而空旷的走廊里,薛垣有点失魂落魄。   他知道,对祁涟的改造还并没有结束。祁涟现在就像一个已经投入运行的程序,还会不停打补丁升级,变得越来越强。   升级以后的祁涟,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会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欢乐,彻彻底底没有了感情?   这样的人,可以被称为完美的人类吗?   就像学开车有专门的场地,驾驶机甲也有训练场。   看见薛垣带着祁涟现身于此,正在训练中的机师们热情地打招呼:“哟,小玫瑰来啦!今天是给人当教练吗?”   一听见小玫瑰这三个字,祁涟的神色变得“……”起来。   薛垣生怕他当众说出20厘米什么的来,忙不迭打岔:“是啊是啊,带生手什么的最烦了。”   一台造型醒目的机甲已经安静地站在了场地中央。装甲板表面镀了金,光彩流溢。祁涟注视着它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薛垣拖出一个输入界面,把祁涟推过去:“喏,这家伙是你的了,给它取个你喜欢的名字吧。”   “……(///v///)”   “不可以是小玫瑰!!”   “…………”祁涟只好继续努力想了半天,最后输入了“Laika”。   薛垣怔了怔,“为什么是莱卡?”   “因为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祁涟小心翼翼地嘚瑟,“我见过你在网页上搜索它。”   薛垣回忆起,自己确实曾经当着祁涟的面搜索过这个名字。可是,他记得祁涟当时好像在专心致志读书,并没有留意身旁的事情啊。   祁涟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因为你当时对着网页出神,好像有心事,我就偷偷看了一眼,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这家伙是在担心么?   薛垣无言地摸摸他的头发。祁涟很享受这样的爱抚,舒适地弯起眼睛,像悠闲地卧在主人脚边的大狗。对于马上要进行的机甲驾驶训练,他似乎毫不担心。   正常人就算是学开车,也多少会感到一丝紧张的吧。   “问你件事,你有焦虑过么?”薛垣试着形容,“就是一种……烦躁,忧愁,紧张,想找个人狠揍一顿发泄的感觉。”   祁涟的表情有点吃惊,“为什么要揍别人?”   “只是一种形容罢了,不是真的要揍人。——你到底有没有过那样的情绪?”   追问祁涟这样的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薛垣说不上来。但他无比希望,安娜的说法是错误的。   祁涟的心理素质天生比普通人好、控制得住负面情绪,而并不是因为他缺失了某些情绪——他更愿意相信事实是这样。   然而祁涟的回答令他有些失望。   “没有。”祁涟努力思索着,“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一次也没有过。最开始,他们把我关在玻璃屋子里的时候,我有点害怕。他们告诉我,很快就会有人来陪我说话。我就不害怕了,在那里等着。然后……你就来了。”深绿色的眼眸焕发出快乐的神采,仿佛沉浸在无上的幸福中,“虽然你看起来有点凶,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真是的,张口闭口就说喜欢的家伙最麻烦了。   记忆中,第二次跟这家伙见面时,他就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到了现在,一点都没长进么?   薛垣点了一下输入界面上的清除键,祁涟刚才打下的“Laika”不见了。他切换成俄文,敲入一个长长的单词:возлюбленный(心爱的人),点击确认。   系统被激活,电子语音响起:「名称已确认:возлюбленный。机师:祁涟。」   看见自己的机甲被薛垣擅自命名了,祁涟也全然不以为意,只是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薛垣傲娇地白他一眼,“等你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再来跟我说喜欢我。在那之前你说的‘喜欢’,我统统不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     ☆、忧愁   电影和动漫里,精神动力机甲永远是各种酷帅狂霸跩。驾驶员只需要或冷酷或热血地高喊大叫,与机甲的同步率就爆表。   ……然而,现实啊现实,它总是辣么残酷。   金色的“恋人号”第一百次以手脚一顺的姿态无奈地跌倒在观测平台前。这一次,它干脆就势趴着不动了。   “别装死,起来继续!”薛垣对着耳机喊。   “累。”祁涟的声音里蕴含着一种可以称为悲愤的东西。   薛垣能想象出祁涟的不容易,但却无可奈何。人类的各种身体动作已是本能,用意识去干预,反而会有相反的效果。可以闭目想象一下,在意识中控制自己的手和腿行走,会发现那是一件很难的事:你没法快速反应出来迈哪条腿摆那条手臂才是正确的。   训练了整整半天,围观群众都意兴阑珊地回家吃饭了,祁涟还是连走路都没学会。   “我看书上说,不是有一种双足机器人行走的平衡算法吗?给我写个程序嘛。_(:з」∠)_”祁涟依然趴着不动。   “程序有用的话要你干嘛?”薛垣放低了声音,“你不听话,今后的亲亲和咬咬全都没有了。”   “………………”   这个威胁实在太具震慑力,“恋人号”只得不情不愿地再次爬起,听着耳机里薛垣的指示:   “现在试着想象,抬起你的左臂。慢一点。只是想象,你自己的手臂不要动,抓住连接杆别松开。”   祁涟闭目凝神,像操纵自己的身体一样,慢慢使“恋人号”左侧的机械手臂抬了起来。   “很好,现在迈右腿,向前走。真乖,听话的孩子有肉吃。”   不知是否被有肉吃激励到了,“恋人号”这一回竟然蹒跚地走了起来。   就像游泳与骑单车一样,一旦成功了,便逐渐变成了某种本能。祁涟的新奇感又一次被勾了起来,倦意尽退,满场走来走去,直至能够跑跑跳跳。   “真不错。”薛垣称赞,“这个水平,你明天就可以直接跟我一起去做一个史诗般的任务了。”   “什么任务?”祁涟目光炯炯。   薛垣严肃地竖起手指:“大自然的搬水工。”   “…………”   乔伊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物品,陷入思索。   他手上是一包舰队标配的脱水压缩食品,标准装,500克,可以提供一个成年人存活一周所需的营养物质。混合了肉、脱水蔬菜、奶制品和淀粉的食材压制得紧密结实,提拎起来就是一块趁手的好板砖。   这两天盘点配给品库存时,乔伊发现了一件怪事:压缩食物的数量对不上账。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算错了。谁会偷拿压缩食品呢?现在不是饥荒时期,舰队的物资仍很充沛,无土温室可以为整个舰队不间断提供新鲜的蔬食。   有新鲜食物,谁也不可能愿意吃压缩的。这玩意儿又硬又没味,难以下咽。制作得再好的压缩肉干,也比不了一块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生煎牛排。   可是再算一遍,结果仍然对不上。他这才相信,库存真的少了。   进一步调查令他更加惊讶:几次库存减少,都出现在薛垣当值期间。他做得十分巧妙,账面平整漂亮,不留心很难发现问题。但因为数量比较大,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乔伊犀利的眼睛。   乔伊把“板砖”往旁边一扔,托起腮帮。   真特么奇了怪了。   这家伙不愁吃不愁喝,暗搓搓的囤积压缩食物做什么?   乔伊首先想到的是,或许这只狐狸很久以前就预感到舰队前途不妙,早早收拾了细软粮草,打算一旦势头不好就抢一艘小飞船,孤身逃之夭夭。   但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薛垣那种人,倘若果真暗藏了这等用心,绝不可能仅仅是这点手笔。怎么说也得是像《三体》里的章北海那样,直接抢上一整艘军舰跑路,区区三百多包压缩食品顶个鸟用。   乔伊摇摇头,再次拿起“板砖”把玩。   如果唤作别人,哪怕对方给出一个“我拿来当零食吃的”理由,乔伊也可以接受。但事关薛垣,就不可轻易下结论。若把对方假想得档次太低,便也拉低了作为对手的自己的水平。   一阵风从空调里吹过来,办公桌上纸页飞扬。乔伊随手把那块“板砖”拍在上面当作镇纸。   忽然他眼睛一亮,盯住了包装侧面的“500克”字样。   ——谁说食物就一定只能用来果腹呢?   中国人都对曹冲称象的故事耳熟能详。石头可以用来当秤砣,这些重量精准的“板砖”就不可以吗?   乔伊站起身,负手在桌前疾走几步。   狐狸,狐狸,我好像看穿了你的把戏。   与从前无数次折磨人的经历一样,北极狐号被主舰的加速舱弹射到彗星轨道上。   艾玛。薛垣稳了稳心神和内脏。无论经历过多少次,也无法习惯这种从滚筒甩干机里爬出来的感觉。   “恋人号”出现在他前方的视野中。朝向光源的那一面机体呈现出液态黄金一样流动的色泽,胁下的信号接收器如客机尾灯般闪闪烁烁。   它背后有一对张开的小翅膀,是折叠太阳能板。虽然太阳现在已经变成这个鸟样子了,但还可以最后再被人类利用一把。   这家伙跑得这样欢快,看样子应该没什么不适感。薛垣打开对讲频道:“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恋人号愉快地挥了挥小翅膀:“没有,哪里都很好。”祁涟的声音十分轻松,似乎刚才那一通惨无人道的弹射过程对他来说比吃饭还容易。   ……妈的,老子可是快要脑震荡胃穿孔了啊喂!薛垣恨恨地想道。   视线投向舷窗另一侧。与一个多月前有所不同的是,受到愈来愈强大的太阳风影响,奥尔特星云内侧的许多彗星已然开始蒸发。   他们将要登陆的那颗冰彗星,彗核表面笼罩着一层淡薄而明亮的雾气。如果离太阳更近一些,这层雾气便会扩散延伸开去,形成一条由气体与尘埃组成的、横贯数百甚至上千万公里的长长尾迹,那便是彗尾。   薛垣不由忧心忡忡起来。到了那时候,舰队周围全是这些飞来飞去的大扫帚,这景象可没法令人非常安心。   很快,两台机甲在冰彗星表面着陆。   薛垣以为祁涟会兴奋地问个不停,不料频道里却很安静。有好几秒钟,恋人号一动不动伫立着,仿佛一尊凝固在时间里的雕塑。   它——或者说祁涟——仰面凝望头顶的黑色天穹。没有大气层的隔挡,这里的天穹是纯粹而透彻的,点缀着群星清澈的光辉。   许久,薛垣才听见他喃喃低语的声音:“这里很美,但很孤独。”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是某个俄罗斯宇航员曾说过的。   恋人号在彗星表面笨拙拙走了几步,在一座冰川前站住。“这个星星好小。——小王子的B612号小行星,是不是也就这么大?”   薛垣纠正他:“这是一颗彗星,不是行星。”想了想,他又补充:“不过,B612大概也比这大不了多少。”   恋人号平举起前臂,射出一只机械爪。爪子返回时,攥着一块晶莹的物体,在机甲头部的探照灯下折射出璀璨的星芒。   “这些冰,待在这里很久了吗?”他问。   北极狐号忙着搭建钻井平台,选择了一处冰层最坚实的地方打下钻头。“是很久了。50亿年前,太阳系还没有出现,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地球刚刚形成的时候没有水,也没有生命,只是一颗干燥的岩质小行星。然后有一天,从外太阳系来了一颗冰彗星,撞在地球上。它改变了地球的运行轨道,也给地球带去了水和微生物。后来,就有了我们人类。如果说最早的地球是卵子,这些冰彗星就是精|子。我们现在就站在一颗大精|子上面。”   祁涟没有说话。薛垣从屏幕上看见,他的神情变得很肃穆。地球生命的起源,在他听来或许如同上古□□神话般玄秘莫测。   在几个受力点钻好了深度适宜的洞,北极狐号用钢缆抓住地面,机体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加速旋转,一头撞下来。   Duang~~~~!   巨大的冰层瞬间四分五裂,纹隙迅速蔓延至整个彗核表面。   因为这些水是要供人们饮用的,不能被污染,因此禁止用武器轰击,只好用物理撞击弄碎它们。   恋人号被这胸口碎大冰的神奇壮举惊住了,站在旁边没动。   “你看表演呢?过来帮忙!”薛垣没好气。   “哦哦。”祁涟赶快跑来,用高速齿轮把碎冰切割成1立方米大小的冰块,送上运冰船。这些冰里冻结着氨气和微生物,不能直接饮用,还要经过净化和过滤。   夫夫搭配,干活不累。运冰船很快满载了。冰彗星被削平了一半,   北极狐号给运冰船“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薛垣侧耳分辨了一下,“没有啊,对讲系统很正常。”   “不是对讲系统里的声音。”祁涟十分肯定地说,“是别处传来的。”   “检查一下你的座舱,看看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   耳机里窸窸窣窣一阵,祁涟说:“不是座舱里的声音。我觉得是从外面来的。”   “那就是你耳鸣了。就算你的听力比普通人强一百倍,在这里也什么都不可能听见,真空不传声的。”   祁涟没有马上应答。过了一会儿,薛垣听见对讲机里传来轻微敲击声,节奏时缓时急:笃,笃笃。   “我听到的就是这种频率的声音。”祁涟说,“很奇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像是我脑子里发出的,一直在重复。耳鸣是这样的感觉么?”   薛垣仔细听那个频率,脸色微微一变,拖出一个输入界面,按照那个频率敲入莫尔斯电码:   -..---/-.----/.-..-------.-/-....--.-.-.-   DO NOT LOOK BACK   ——不要回头。   薛垣立刻想起,不久前收到的加密邮件称,无形之墙给人类发来了讯息。   但那封邮件中所说的讯息是“不要止步”,不是“不要回头”。   那果然是被人篡改过的。   “只有这些吗?”薛垣追问,“还有没有其它内容?”   祁涟又听了一会儿,“没有别的了,一直在重复相同的内容。……啊,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频道里吱吱一响,迟采蘩的声音切了进来:“紧急情况,一大波高能带电粒子在向你们靠近,可能是恒星风。预计半个小时后会经过你们的位置,你们赶快收工。”   “明白了。”薛垣招呼祁涟,“那边那个,别玩了,准备回家!”   宇宙线辐射是宇航员的噩梦,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地球时代,无人的“旅行者号”可以飞到外太阳系,而载人航天器却只能在近地轨道附近活动,辐射就是原因之一。   舰队采用的方法是,利用受控核聚变技术发电,在舰队外围空间形成磁场,抵御辐射的侵袭。付出的代价是,大量能源白白在真空中耗费,航行速度只能被限制于亚光速。   祁涟的抗辐射能力比普通人强得多。科学官说,他的DNA可以承受的辐射强度为四千希沃特,足足是普通人致死剂量的1000倍。   想到这里,薛垣忽然有点悲哀。   从离开地球家园的那一刻起,自然人类作为一个陈旧的物种,已经悄然开始走向谢幕。在这场大迁徙的最后,碳基生命或许已被淘汰殆尽,一个属于硅基生命的全新未来将会全面开启。祁涟这一代或几代基因改造人,就是两者之间的过渡形态。   身体陡然一沉,他们回到了舰队的人工重力场之中。   一句忘记了由何处看来的话语,此刻陡然浮现于脑海——“被亚光速和三维空间束缚的可悲灵魂啊!你们何日才能冲破这樊笼?”   《圣经·□□纪》:   「快快逃命!不要回头,也不要在平原任何地方停留。该逃往山中,免得同遭灭亡。」   「太阳出来时,硫磺和火降于所多玛和蛾摩拉,毁灭了这几座城市和整个平原,以及城中所有的居民和地上的草木。」   ……   薛垣关闭网页,拿起面前的纸,凝视抄下来的那句话:   Do not look back or stop anywhere on the Plain.(不要回头,也不要在平原任何地方停留。)   他用水笔在“Plain(平原)”这个词下面画上了几道重重的线。有一个难以忽视的巧合:这个词与“平面”(plane)是同音的。   此外,plane还有位面的意思,游戏迷都不会对此太陌生。   ……这个玩笑,貌似开得有点大啊。   难道说,有“人”在借助《圣经》警告人类,不仅仅是太阳系,整个位面都要遭殃了吗?   那么下一句里的“逃往山中”又指的是什么呢?   莫非……   是“墙”的那一边?   见他始终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祁涟孩子气地抓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回来以后就一直呆呆的。”   “没有啦,随便想些事情。”薛垣把那张纸叠好,打算收入抽屉。犹豫一下,又展开摊平,用桌面上的俄罗斯套娃压住。   “嗯……你等一下还有别的事吗?”祁涟的眼睛亮亮的,一脸嘚瑟+期待。薛垣当然清楚这家伙在想什么,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亲亲和咬咬不是每天都有的,你闲得无聊就去多看点书,别总想些有的没的。去,拿本书来给我读,让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学什么。”   祁涟郁郁地跑掉了。   薛垣闭目摸了摸额头。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有一点黯淡,就连平日里哄祁涟高兴的手段也懒得使出来了。   所多马被灭城的原因,是那里的人们耽于男色。所多马(Sodom)这个词的变形“Sodomy”,指的就是男性之间交接的方式,并且暗含着罪恶之意。   ……这样的感情,或许……的确是罪恶的吧。   薛垣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是否,自己的手与舌,让这朵纯净的金雀花也沾染上了情|欲的罪孽?   脚步声回来了。这家伙动作还挺快。也对,他的房间本就离得不远。   薛垣并不回头,“Killian,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很希望人类可以抛弃肉|体?”   “……”   “那是我真心的想法。神或许是以自己为模板创造了我们的灵魂,但我们的硬件配置太低。人类总是驾驭不了自己的感情,是因为我们的肉|体支持不了那么强大的功能,就像在286电脑上安装了Windows操作系统。”   薛垣停顿片刻,叹息一声。   “我从来都相信,人类最终有一天会拥有数字化的载体。赛博纪元的人类一定会拥有比我们更自由的感情,因为他们不必像我们一样,可悲地被肉|体禁锢。”   “嗬!想不到小玫瑰还挺多愁善感的嘛。”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薛垣一惊回首,身后的人赫然是乔伊。   薛垣毫无思想准备,跳起身急速向后掠:“你怎么……!”   一个不小心,后背撞上了置物架,满架香水和精油瓶叮令当啷作响。   乔伊连忙后退两步,“别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我又不会图谋不轨,只是路过而已。你说精油用完了还可以再找你要,我看见门开着,就进来了。”   他的视线在房间内四下逡巡,忽在床脚边停住了。   床头上摆着一只长颈玻璃花瓶,盛着半瓶清水,里面养了几枝鲜艳欲滴的玫瑰。几片零落的花瓣撒在地上,其中一片被床脚压住了一多半。   乔伊微微勾起嘴角:“真奇怪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每个房间里的每件家具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那片花瓣怎么会被压住呢?”   薛垣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     ☆、忧愁   乔伊对薛垣的反应很感满意,向床边走了两步,蹲身拈起一枚花瓣,饶有兴致地放在掌心里细看。   “这花瓣是刚落下不久的,那,这张床也该是刚刚才被移动过的咯。”他摸了摸床脚附近的地面,那里有几道极不显眼的擦痕。“你说,如果我把这张床移开,会在下面发现什么东西呢?”   薛垣一言不发,仿佛放弃了抵抗。   乔伊四处留心检视一番,每件家具的边角处都有细微的划痕。   “这些家具可都够沉的,你费了不少力气吧?不得不说,你也真是煞费苦心。如果没有遇到我,你肯定可以顺利蒙混过去。只可惜,一物降一物。”   乔伊盘点库存的范围不局限于食品,还包括中央数据室里的那几千台磁盘阵列。   有了某个猜测之后,他特意又去数据室检视了一番,尤其是针对薛垣当初负责运送上舰的那一批。   翻来覆去检查多遍,果然有所斩获:磁盘阵列的数目与登记在册的不符,缺失了一台。   薛垣用了极为巧妙的手法,使缺失的那一台处于多个“盲区”之内。先前乔伊也曾来此盘点过,被蒙蔽了过去,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你在登舰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今后会有人对你的私人物品感兴趣吧?”乔伊带着几许赞叹。这只狐狸果然走一步看三步,他早就意识到,把他父亲遗留下来的资料保存在自己身边是不安全的。   要把一片树叶藏起来,哪里最好呢?当然是藏叶于林了。把一批磁盘藏在那么多磁盘阵列里,难怪别人遍寻不着。   可是,一直放在数据室也不是办法。那里毕竟是公共场所,还定期有人盘查,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一台磁盘阵列有上百公斤重,明目张胆地偷运出来是不可能的。有于是薛垣便想出了一个暗地里偷梁换柱的法子:把一整台磁盘阵列拆卸分解,每次轮到他值班时带一部分出去。一张固态硬盘的重量大刚好是500克,可以由一块压缩食物精确地填补,体积也差不多。   “我得说,这办法很巧妙。因为即使有人在你身上发现了压缩食物或固态硬盘,你都有理由解释。”乔伊带着得胜的神色侧目望着薛垣,“你介不介意,我现在就叫人来搬开这些家具,看看下面会不会嵌着硬盘?”   薛垣面露一丝疲惫,木然地开口:“……没有了。”   “什么?”乔伊一时没反应过来。   薛垣聚拢了目光,言辞变得清晰:“那下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又把它们转移地方了?”乔伊惊讶。   薛垣没有回答,转眸看向舷窗。   乔伊蓦地明白过来,厉声骇问:“你把它们扔到太空里了?!”   这一回,轮到薛垣勾起嘴角。   乔伊只觉得血气上涌。该死!他早应想到这一点。那些资料想来必然是加密的,薛垣没必要全部保留,只需要记住最终破解出来的结果。   北极狐号是全联邦登陆彗星次数最多的,其中半数以上是薛垣主动要求。他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积极?这家伙的个性,可不像是甘愿舍己为人的类型。   现在看来,答案就非常明朗了:他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出舱的机会。   扔进太空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找回来了。   乔伊神色倏变,一把揪住薛垣的领口:“你这家伙!都到这种时候了,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值得隐瞒的?你知不知道,为了多得到一点点情报,我什么都可以去做?要不是是在被逼的走投无路,你以为我会愿意跟你交换秘密吗?”   面对着对方如此粗暴的态度,薛垣却丝毫也不反抗,“你……听我说。那个……那个磁盘阵列,跟‘墙’什么的没有关系,完全是我私人的事情。我关于‘墙’所有的情报,就只有那一个平面方程,已经告诉你了。”   乔伊手底的力道毫不放松,“呵,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   “上次在这个房间里,你说你在等时效成立,是吗?”   “你……”乔伊以为他在以此要挟,愈加气急,眸光乍然收紧。   薛垣并不为对方剑拔弩张的气势所动,语气泰然:“你必须相信我。我和你一样,也有非等到时效成立不可的理由。所以,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走上绝境。”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答应你,时效一成立,我马上把那件事告诉你。不仅如此,到了那个时候,我还会需要你的帮助。我有求于你,还会骗你么?”   “……”乔伊的手慢慢松开了,眼神中的愤怒化解了几分。“需要我帮助?那得看你这个盟友合格不合格了。”   目光倏然一转,他注意到了桌面上那张纸。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行英文。   “那是……?”错愕从他脸上一闪而逝,“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反应更加令薛垣坐实了先前的猜测:“那是《圣经》里的一句话,谁都可以看到啊。你紧张什么?”   乔伊自觉失言,默然住了口。   薛垣冷冷一笑:“这才是‘墙’那边发过来的真正信息,对吧?‘不要回头’。我们收到的那封加密邮件,其实是假消息。看你的反应,放假消息出来的人,不用说就是你了。不过……”   话锋适时一转,换成了化敌为友的语气,“我猜得出你的用意。技术部有末日论者,你和我都很清楚。如果我们联手,或许可以把那家伙,或者那些家伙,给抓出来。”   乔伊眼神动了动,未置可否,脸色却暗暗缓和了。但他嘴上并不肯直白地接受对方伸出的橄榄枝:“我还是那句话:得看你这个盟友合格不合格了。你这个人肚肠太多,不防不行。”   薛垣苦笑一下,“那就再给我一次立功的机会吧。”他向桌上的纸条侧了侧头,“先别管我是从哪里知道这句话的,你看见我画线的那个词了么?The Plain。”   “The Plain...The Plane?”乔伊眼睛一亮,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同音巧合。   “太阳系里可以被称为‘The Plane(唯一的平面)’的,我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个。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不必费神去找那第三个平面方程了。”   太阳系内,八大行星的运行轨道都在同一个平面上,这便是黄道平面。   “你试了吗?交点的坐标是什么?”乔伊急切起来。   薛垣不着痕迹地挣掉对方拉扯自己衣领的手,“还没有。我想先告诉你。”   乔伊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相信你才有鬼”,一边问道:“话说回来,我刚进来时你自言自语说的那一大通,‘感情被|肉体禁锢’之类的,是什么意思?”   薛垣脸色一赧,尚未来得及答言,只见乔伊忽然离地三尺。   正在莫名惊诧对方何时学会了人体悬浮,就看到乔伊背后有一张哈士奇似的脸。(※哈士奇属于西伯利亚莱卡犬的一个品种。这种狗狗性格很好,但表情看起来很凶)   祁涟的房间离得并不远。但因为他想向薛垣显摆自己最近读了很多很深奥的书,于是多花了点时间挑挑拣拣。兴冲冲跑回来,岂料刚一进门就目睹了薛垣被堵墙角的一幕。   其实乔伊距离薛垣还有一段距离,并没有到达亲密接触的地步。但是从祁涟的角度来看,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HLL的大壁咚。   而且而且……薛垣的衣领一看就知道是被很暴力地扯开的,乔伊还在满口说着什么“感情”“肉|体”之类的奇怪词语。   (`◇\'#)!!!!!   这个时候不炸毛,他还算是一只合格的忠犬么?   于是,乔伊同学无师自通学会了人体悬浮,并且呈现出将要破窗而出、飞向浩瀚宇宙的趋势。   薛垣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人肉醋酸炸|弹吓得措手不及,连声制止:“Killian,别乱来!他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某忠犬的脸不幸更加哈士奇了一点。   薛垣慌不迭改口:“不是不是,他确实是来找麻烦的,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让他走吧。”   听他这么说,祁涟只好不情不愿放了手。   乔伊也自觉刚才过于冲动,狼狈地转身欲离去。想一想又不大放心,怕这只朝三暮四的狐狸以后会翻脸不认账,“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可要好好记住。到了……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的。”因为祁涟在场,他有所顾忌地省略了“时效成立”四个字。   “记住了。”薛垣点点头。   乔伊赶紧识时务地脚底抹油,因为房间内的气压好像有点低。   房门毫不客气地在他背后“咣当”一声关闭。   薛垣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卡罗拉红玫瑰有一个特点:花朵萎蔫之后,花瓣通常很少会掉落,而是在萼片上抱成一团,直至完全枯干。   不过,对花卉向来兴趣不大的乔伊应该并不很清楚这一点。   为了让那些掉落的花瓣看起来尽量随意而自然,薛垣费了不少力气,扯坏了好几朵玫瑰,终于把它们布置得毫无人工痕迹。   乔伊这么快就到访不在他的计算之内,不过现在想来,这个时机倒是刚刚好,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乔伊盘点库存很细心,而且也已经对这个房间起了疑,认定这里有某种秘密。不想办法打消对方心里的疑虑是不行的,否则那个真正的秘密迟早会被揪出来。   此外,乔伊很明显并不真的信任他,始终怀疑他藏私。所以他特特卖给对方一个若有若无的把柄,让两人的合作关系趋于公平。   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声。   拜托了,时效快点成立吧。好像已经……快要熬不过去了。   祁涟回过头时,看到的是这么一副景象:   狐狸眼神游离,若有所思望着床头的玫瑰,被扯开的领口里,修长白皙的脖颈有诱人的线条。   而对方那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看在他眼中,却似乎成了饱含温情的期待。   某种比刚才的愤怒更加难耐的感情涌上了心头。用大脑连接网络数据库搜索了一下,这种感情,大概叫嫉妒。   薛垣还没回过神来,忽地发现自己的脖子被人抱住了。有什么温软的东西恍然落在颈侧,一小片皮肤被吸力牢牢扯紧,有轻微的刺痛。“吧唧”,吸力消失了,肌肤微微一凉。   “啊啊啊!”薛垣如梦方醒,惨叫一声抬手护住颈侧,“都跟你说了,不要在我脖子上种草莓!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祁涟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脖子以下又不能碰,只能吻在这里啊。”他掰开薛垣的手,认真看着那一小片开始泛出蝴蝶形玫红色的皮肤,仿佛在看自己刚刚盖在对方身上的一枚用以标识所有权的印章。“你是我的狐狸,我就是想要让别人都知道。”   薛垣这才明白,这家伙原来是在一本正经地吃醋,不禁哑然失笑,指了指门口:“你以为我和他……??我求你不要吓我好吗!我和那家伙绝对是冤家。”   然而这些话丝毫起不到安慰的效果,祁涟依旧神色郁郁:“你从来都不把心事告诉我。我总是看见你不开心,却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摇摇头,“我明白,是我懂的太少了,什么都帮不了你。”   不待对方反驳,他紧紧拥抱了薛垣一下,“我会变强的。”一字一句,宣誓般的语气,“我会变得很强很强,好好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整个人不太舒服,这一章差点不能按时写完+_+|||   没来得及检查,不知有没有脱漏,烦劳亲们帮我捉捉虫      ☆、垣墉   第七章、垣墉   一个恒星系中,众多行星的运行轨道大多处于同一个平面之内。太阳系也不例外。以太阳为中心,八大行星和其它小行星的轨道投影都在黄道平面上,只有彗星在这个平面之外穿梭。   按照宇航动力学,航天器离开太阳系较为省力的途径便是沿着黄道面飞行,可以在经过各个行星时通过引力进行加速。联邦舰队便是如此。   薛垣在电脑上建立了一个三维坐标系,以太阳为坐标原点。在宇宙尺度下,任何天体都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质点。   两个平面方程+黄道面,三个平面的交点很快产生了。薛垣计算一下它的位置,大约在中国大区旗舰“伏羲号”附近。   薛垣打印出这张图,记录下交点坐标,用荧光笔在相应的空间区域上画了个圆圈。   之前的事实已经证明,祁涟的大脑可以接收到来自“墙”彼端的通讯信号。但那些信号是单一重复的,不具备即时性,无法与之互动。它们应该是很早以前从宇宙中的某处发出,以光速传播,不知穿过了多少时间,现在才刚刚到达这里。   《黎明不再来》中,萨尔星人要与地球人实现即时通讯,需要对方的大脑处于思维场的“透镜焦点”上。   这个坐标点,会不会就是这么一个“焦点”呢?   换言之,人类之前只是接到了对方发来的“电报”,而在这个坐标点上,说不定可以跟对方“通电话。”   薛垣一阵悸动。这实在是个诱人的设想,绝对值得把祁涟带到那里去试验一下。   但他转而又有点为难:伏羲号是亚欧大区舰队最重要的政经中心,周围三万公里都是戒严区,有护卫舰和驱逐舰守卫。校官以上级别才可以进出,薛垣只是上尉,不够权限。   没想到乔伊很轻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听了薛垣的设想,他当即表示:“这件事我来处理,申请一张特别通行证就行了。”   他说到做到。没过多久,薛垣就和祁涟登上了一艘直通伏羲号的穿梭机。   伏羲号的外观并非传统的飞船造型,而是呈一只哑铃状。   两侧的球形舱是离心机,为整个中国大区舰队提供主要的人工重力场,旁边各有一艘护卫舰,“尧舜号”与“礼乐号”。   中间的哑铃手柄部分是居住区和工作区。舱壁外表面是液态金属般光滑的镜面,映射出整个宇宙的星光。在正中间的醒目之处,分别用汉字、中国传统注音和罗马拼音标识着它的名字:   伏羲号   ㄈㄨㄒㄧㄏㄠ   FUXI HAO   以伏羲号为轴心,周围三万公里半径的空间内,呈扇面形悬浮着六艘大型驱逐舰,长安号、洛阳号、大梁号、金陵号、钱塘号和燕京号。   与富有科幻感的外形迥然相异,伏羲号内部中国风十足。LED墙面上影像交迭变换,绵绵不绝幻化出一江烟雨,渲染出十分墨色。走廊的背景音乐播放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如入杏花微雨、淡月疏棂的空灵之境。   更有趣的是一面4D影壁,可以查询每个月的“花神”。例如输入四月,便会有一个柔和的女声念诵《花月令》:“……四月,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蘼香梦。”伴随着语音,“四月花神”牡丹的雍容之姿呈现于影壁,馥郁沁人。对花卉有兴趣的人在这里驻足几分钟,便可遍赏十二个月的花令。   身穿各色制服的人群往来纷繁,如过江之鲫,但都有条不紊,忙而不乱。随处可见如薛垣这般金发碧眼、有着典型高加索人种外形的成员。   早在地球时代,人们就已预见到:在太空时代,界定国家与种族的将不再是疆域和血缘,而是文化认同。   无论在哪个大区,都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种,几乎无法找到一个不是混血的人。“国家”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唯有共同的文化这只看不见的大手,将这些不同血统的人们聚拢在一起。   与技术部的“永恒长廊”相似,这里也有一条镶嵌着纵列黄铜铭牌的“礼乐之路”,全息图像展示着中国先秦时代的诸多典籍。   在《乐经》旁边,薛垣停下脚步对祁涟说:“你该看看这个。”   祁涟望着那部古籍的影像,目光中满是崇敬,如同凝视父亲遗留下来的圣物。他曾听薛垣说起过他“爸爸”的往事,知道这部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古书,背后有着怎样的渊源:在丝路的另一端,遥远的古罗马帝国,它逃过了秦炬之劫,又幸运地在欧洲的二战烽烟中得以保全,最终重见于世。   乔伊也知道这段事迹,陪同在祁涟身旁默默驻足。地球毁灭使人类的技术水平倒退了五十年,时空跃迁已成绝响。人类只能去往未来,谁也无法再重返历史。   不过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时光一去不返,将过去远远抛离,人们才更有勇气继续生活。若历史可以修改,或许反而不知何去何从,站在时光的洪流中踟蹰不前。   三个人各怀心事对《乐》出神,忽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看样子,你们好像对历史很感兴趣。”   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军官向他们缓步走来,军服领徽上缀着代表上将衔级的金牡丹。“年轻人对历史感兴趣是好事。不懂历史,也就看不到未来。”   一见到这个人,乔伊不但不敬礼,反而向后撤了一步,冷冷地把脸转向一旁。   但上将似乎对乔伊的失礼举动毫不在意,只是和蔼地向薛垣伸出手:“这不是正式场合,用不着敬礼。——万尼亚,你还记得我吗?”   薛垣吃了一惊。“万尼亚”是“伊万”的昵称,以前只有母亲偶尔会这么叫他。   见他愕然的神色,上将笑了起来:“你小的时候,我去过你家,你母亲做的俄罗斯红菜汤味道很棒。”   经他这么一提醒,薛垣想起,小时候确实有一位年轻的军官跟父亲关系很好,常常到他们家里做客,薛垣叫他“裴叔叔”。   他送过薛垣一套精致的模型飞机,笑眯眯地说:“这不是普通的飞机,是空天飞机。万尼亚长大以后就可以开它们了,飞呀飞,一直飞到太空里,把星星一颗一颗摘回来。”   有一次,裴叔叔带来了一个与薛垣同龄的小男孩,名叫约书亚。他跟薛垣打了几局玻璃弹珠,没赢,直到走的时候还气咻咻。两人约好下次再战,但是后来那个男孩再也没来过。   薛垣极力回忆那张早已模糊的脸,与眼前的上将相对比,难以置信地问:“您是……裴叔叔?”   裴上将点点头,指着乔伊:“这是约书亚,你们小时候见过一次面。”   “……什么?!”这回叫出来的人是乔伊。他吃惊的神色毫不逊于薛垣,看来他原先也并不知道这一点。   裴上将拿出一张文书递给薛垣,“拿这个去办特别通行证,四十八小时之内,你们可以在伏羲号周围任意地方停留。——哦,除了太空军港,那里是禁航区域,只能从远处看看。”   他看了看表,“其实我原先是想跟你们一起去的,但马上有个非参加不可的会议。你们回来之后再来找我吧,我还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穿梭机再度启程,载着乔伊、薛垣和祁涟,前往坐标点所在的那片区域。   “我不是有意隐瞒你。”乔伊解释说,“我不懂俄语,不知道万尼亚和伊万是同一个名字。再说,叫伊万的俄国人那么多。”   这么多年来,他只记住了那个金发小男孩,和那一场悬而未决的玻璃弹珠比赛。   去过薛家之后不久,当时还是中尉的裴恕就接到了调令:他所属的空天部队就被编入了太空军,将被派驻到太阳系最遥远的冥王星轨道前沿哨站。乔伊的母亲自然不愿意让丈夫去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个时候,根本没人预料得到,太阳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红巨星化。她以为,至少她还可以和丈夫一起生活在地球上,度过相对安稳的一生。   她劝说裴恕退出太空军,可裴恕坚决要去。最后的结局是协议离婚。   “我跟着母亲去了英国,改随我母亲的姓‘乔伊斯’。舰队起航的时候,我还是个平民,通过‘优秀人才计划’获得了登舰资格。后来我想回到中国大区工作,就改成了现在这个中文名。”   乔伊掏出自己的证件给薛垣看,原名一栏填写着Joshua Joys。照片上的青年比如今的乔伊看上去青涩拘谨几分,但眼中透出的倔强与傲然丝毫未改。   “我母亲直到去世都还记恨着他,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抛妻弃子。我原本不相信,因为父亲一直对我很好。可是……”乔伊的手指攥得泛白,“可是一直到舰队起航,他也没有去伦敦找过我们母子。所以,我想听他的忏悔。我宁愿相信,他不是抛弃了我们,而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乔伊释然长叹,再也不出一声。   机舱里静默许久,薛垣忽然开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我没有去莫斯科找我弟弟?”   乔伊抬起头,再次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对视。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谑浪,有一种直达人心的真诚。   但薛垣却没有回答他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我说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等时效成立以后,我会告诉你。”   穿梭机驶近了太空军港,澄澈的星空渐渐隐没,行星际战舰矩形编队出现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白色舰体边缘反射出碎钻般的阳光,整个编队仿佛夕阳下闪耀的黑白棋盘。   薛垣闭了闭眼睛。一阵微微的晕眩,在这一霎击中了心扉。面对这些通向未来的行星际战舰,他的思绪却滑向了过去。   为了克制薛垣好动的天性,父亲逼迫他学国际象棋。薛垣一整天都被囚禁在桌前,无止无休地和父亲面对面走棋打谱,直到傍晚时分才得解放。棋室的窗户是西向的,每当渐沉的夕晖斜斜照入窗棂,他便仿佛在圣光中得到了救赎。   一切平凡的事物在永久远去之后,才会似星辰般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这段曾令薛垣深恶痛绝的日子,随着日后的一次次回忆而变得面目亲切。黑白格子棋盘,橘红色夕晖,空气中流动的柴可夫斯基钢琴曲,渐成回忆中一段温暖莫名的情愫。   父亲留在薛垣的记忆中的形象,始终是割裂的:一个是慈爱的智者,一个是残酷的暴君,一个是可悲的病人。这三个形象就如同处于三体运动中的天体,彼此缠绕成一个不可解的疑题,让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   或许唯有自己成为人父的那一天,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父辈。   美国作家奥斯特说过一句话:成为父亲,意味着永远去了墙的那一边。   因为家族遗传精神病史,薛垣从很早以前就决定终身不要孩子。然而自从有了祁涟,他多多少少体会到了一点为人父辈的心情。   他蓦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搞错了一件事。他以为,祁涟是背负着拯救人类的任务而出生的,但事实或许恰恰相反:祁涟是人类之子,是人类的延续。   让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牺牲,那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   《洛丽塔》的开篇写道: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那么,Killian,你是我的什么呢?   我的生命之水,我的善念之花,我的孩子,我的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亲们,病了这么久o(>﹏<)o我过于乐观地估计了恢复的时间,结果现实并不总像我一样乐观(-ω-;)   糟心的事不多说了,跟亲们报告一下这个文后面的进度:下一章揪出反派,下下一章推进到“墙”的那一边。   因为身体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暂时只能保证周更,所以后半部分的大纲被我砍掉了一多半,正文大概会在三万字之内完结。   砍掉的主要是狐狸和反派的几场对手戏,攻受的感情线不会缩水,亲们请放心。可怜的反派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bia唧一下被揪出来了,点个蜡(=ω=;)   P.S.太空军在这个文里只是打酱油的,就在这里露一小脸,没有重头戏。以后会有另一篇文《深空骑士传》以太空军为主角(^_^)      ☆、垣墉   穿梭机开始徐徐减速,在一片空域中停下。   薛垣核对电脑上的坐标,“我们到了,差不多就是这里。——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祁涟侧耳静聆,没有任何声音。   “这样,你试着跟他们打个招呼。”薛垣说,“在脑子里说一句‘你好’,看看会不会有回应。”   这办法竟然有效。薛垣面前的显示屏闪了闪,忽然出现了一行字幕:   「你好。很高兴你们主动和我们联系,可以向我提问。」   态度倒是简洁得单刀直入,没有不必要的寒暄。   薛垣和乔伊愕然面面相觑。尽管有心理准备,真的面对如此诡异的通讯,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拿不准第一个问题应该怎么问。   思考了一下,薛垣对祁涟说:“你问问ta,我们说话ta可以听见吗?”   祁涟在脑中向对方提出了这个问题。字幕君很快回答:「听不见。你我不在同一个位面,只能依靠量子通信。你现在所处的这个区域中的粒子,与我所在空间中的粒子,存在着量子纠缠效应。所以我们之间的通讯不受光速和距离的影响,是瞬时完成的。」   薛垣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我们这边有三个人,但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可以直接‘听’见你说话?”   字幕君给出了一个让薛垣很鄙视ta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冥冥中感知到了薛垣的鄙视,字幕君紧接着开启了群嘲模式:「人类的大脑之间存在差异,只有灵敏度足够高的大脑才能成为接收器。」   “…………”   「我们和你们之间的这种通讯方式,从你们诞生之初就存在了。你们的人口数量增长很快,但是一直只有少数人可以实现与我们的量子通信。你或许也曾注意到一个事实:在你们星球上,无论哪个地方的种族,都出现过一种很特殊的职业,被称为灵媒或者祭司。古中国的巫祝,古希腊的皮西亚,基督教的先知,都是这种人。他们的大脑与普通人不同,可以直接接收『神谕』。」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是神?”   「对古时的你们来说,是的。但现在的你们应该可以理解了,我们也是高等智慧生命,只是技术水平远远高于你们。我们一直在观察你们,但直接与你们通讯的次数并不多。上一次大规模通讯是在三千年前,我们在北纬30度附近布置了很多个量子效应点,可以与你们中间的一部分人交流。后来,这些人都对你们的精神领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你是说轴心时代?”   (※轴心时代是指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全世界的人类文明都在这一时期产生了突破,产生了许多思想家,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孔子等。地域集中在北纬30度附近)   「是的,你们的历史这样称呼这段时期。后来我们没有再进行过大规模通讯,以免过早暴露我们的存在。上一次与通讯是太阳爆发之前,我们偶然联系到了你们当中的一个人。遗憾的是,他没有相信我们。但我们说服他把太阳系中最后一个量子效应点的坐标记录了下来,就是你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薛垣沉默了。   乔伊接着发问:“你能用一点什么东西稍微向我们展示一下你们的技术吗?”   「可以。」   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幅图片,大小还不到一比特。图案很古怪,像一枚六角形的雪花。   乔伊对它并不感到陌生。它被称为“科赫雪花”,是一种分形图形,他以前在学校的计算机课上学习递归算法时见过它。   理论上来说,它可以无限重复自身的结构。但受到分辨率限制,当结构复杂到一定程度时,细节就丢失了。   字幕君继续说:「你们可以把这幅位图无限放大下去。一百倍,十万倍,一千亿倍,随你们愿意。你会看到,它的分辨率丝毫不会降低,细节永远也不会穷尽。」   乔伊依言试了一下。的确如对方所说,这张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位图包含了无限细节,可以无限放大。   “真像《2001太空漫游》里的那个碑。”乔伊低声说。阿瑟·克拉克的小说中,人类在月球上发现了一块黑色的碑,无论用多么精确的方式去测量,三边之比都是1:4:9,傲慢地向人类显示出它的几何式精密度。   「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整个宇宙放进一张简单的图片中,不会丢失任何细节。」字幕君说,似乎可以透过屏幕感受到ta的得意。   “那个像‘墙’一样的东西,是你们放在奥尔特星云内的吗?”   字幕君很快回答:「是的。它是一张宇宙膜,处于你们看不到的第四个维度上。到这个宇宙膜上,你们就可以逃过一劫,但是有一定的代价。」   “什么代价?”   「放弃肉身。你们无法把质量带到另一个宇宙中去,必须把自身变成量子态,『上传』到另一个宇宙,就像数据传输一样。然后你们就和我们在一起了。」   这个回答稍微有点震撼。   “你们也是碳基生命吗?”   「不。我们不是碳基也不是硅基,是电磁生命。我们所在的宇宙,你们可以称为赛博空间。」   “在我们以前的历史中,有人被‘上传’过吗?”   「有。比如玛雅文明和印加帝国,你们应该知道吧。这两个文明突然消失,给你们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   “他们被上传了?”   「是的。他们来到了我们的世界里。这个过程不是一下子完成的,用了很多年。在我们没有顾得上『接收』他们的时间里,他们以他们自己的理解,试图单方面完成『上传』。你们的历史学家把那个过程称为『活人祭祀』。比如阿兹特克人,他们剜出献祭者的心脏奉献给太阳神,因为他们认为心脏是人类灵魂的所在,这么做可以让元神回归太阳。」   “我听说过活人祭祀。这么做真能上传??”   「当然不能,这是他们对思维上传技术的误解。好在他们后来不这么干了。事实上,意识与肉身脱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整个过程只有几纳秒,远远快于你们的神经元传递信息的速度,所以你们不会有任何感觉。」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   「不。我们并不想强迫你们做任何事,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上。」   “可我们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墙’把我们的路封死了。”   「你们有,而且你们自己也知道。我想,你们当中可能已经有一些人在这么做了,你们回去看一看吧。」   在屏幕上打出这句话的同时,一束发光的长线出现在远方的宇宙背景中。因为太远,无法判断准确的距离。   乔伊一惊:“核聚变引擎的尾迹!难道有人启动了光速飞行器?那是禁止的!”   但他马上注意到了另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实:那束光痕穿过了无形之墙前面的人造光帷,一直延伸到墙的另一侧。   即是说,如果那真的是一艘核聚变动力飞行器,那么它已经成功以光速突破了无形之墙这道魔障,飞向了宇宙深空。   这时,字幕又自动打出了一段话:   「我想以一个个体的立场送你们一句告诫。有一件事,请你们务必记住:我们的文明和你们的一样,没有纯粹的善与纯粹的恶。想一想你们人类自身的复杂□□,我们的情感更丰富,因此也有着更加复杂的道德。我们的举动是善还是恶,何去何从,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中。   「重申一遍:这些话我仅仅是以一个普通个体的立场来说的,并不代表我身后的整个文明。文明不在乎善恶,只要求生存和扩张。」   这段话的意思有点微妙,似乎含有某种警告的意味。   薛垣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上传’之后呢?我们会如何?”   这一回,那个话痨的字幕君给出了一个极为简洁的答案:   「永生。」   这之后ta不再作出任何回应,像是电话被挂断了。      穿梭机回到伏羲号。   广场般的千人大厅里聚集了许多人,墙面变成了透明,人们凝视着远处那束光痕。谁也不说话,气氛肃穆,就像不久之前人们沉默地观看地球坠入太阳。   “欧阳少校,那是光速飞船的尾迹吗?”乔伊问一位站在旁边的军官。   欧阳少校摇摇头,神色有点复杂:“不是飞船。我们发射了一枚微型探测器,做个实验。”   微型探测器只有一枚棒球大小,但也是宏观物体。   人们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当宏观物体的速度十分接近光速的时候,它就可以像光一样,只沿着它原本所在宇宙膜传播,“穿过”无形之墙继续向前。   但乔伊理解人们为何并不兴奋,反而如此沉默。   作为技术官,他很清楚,舰队中只有极少一部分飞行器能达到光速。它们可以承载的人数不到全舰队人口总数的万分之一,但却将占用舰队现有的全部核聚变燃料。   也就是说,一旦这些光速飞行器走了,剩下的舰队就都变成了没有动力的“死船”,哪里也去不了,只有等待死亡。   一定有许多人早就想到了以光速突破“墙”的方法,但迟迟无人提出,原因即在于此:代价太巨大了。   而且,谁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成为那幸运的万分之一?      薛垣到裴恕的办公室做汇报。乔伊找了个借口,带着祁涟先回去了。他不愿意多跟裴恕说话,像一个青春期正跟父亲闹别扭的毛头小子。   让薛垣有点意外的是,听了汇报,裴恕并不十分意外。   “你知道‘他们’给我的感觉像什么吗?”裴恕说,“像希腊神话中的众神。希腊众神是人格神,他们并不完美。我甚至想,或许那些神的真实身份就是这些‘通讯员’。他们本身也是普通的生命个体,所以才有着那些人性化的缺陷。”   薛垣不由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一间名叫“奥林匹斯”的大办公室内,许多接线员在忙碌着,接听来自地球的热线电话。有人负责回答音乐、艺术、医疗方面的问题,他成了太阳神阿波罗;有人负责回答情感、美容方面的问题,她成了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   “你父亲曾经与他们进行过一次通讯。”裴恕的语气沉重,“他曾经告诉过我,可是我把那当成了精神分裂症早期的谵妄症状,劝他及早就医。在这件事上,我难逃其咎。”   薛垣无言以对。当时就连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又怎能责备别人。   “上将,您认为我们应该相信他们吗?”他问。   裴恕和蔼地摆摆手,“你还是叫我裴叔叔吧。——我认为他们的态度很暧昧,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善意的拯救。那句话很值得玩味,‘文明不在乎善恶,只要求生存和扩张。’或许我们的文明中有他们需要的部分,他们想加以吸收,因此才向我们伸出援手。至于我们的生命,只不过是文明的附属品。”   薛垣也有同感。在问到关键性的问题“上传以后会怎样”时,那个话痨字幕突然变得惜字如金。这实在无法不令人疑心,ta是否隐瞒着什么重要信息。   可是……   “永生”。   无论对于哪个时代的人类来说,这都是个太具有诱惑性的词语啊。      裴恕来回踱了几步,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像是做出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决定。他走近薛垣,双手抓住他的肩膀。   “万尼亚,我下面要说的话很重要。这关系到你和约书亚的未来,请你务必听仔细。”   被他的情绪感染,薛垣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绷紧了立正的身姿。   “刚才的视频会议上,各个大区的代表通过了一项决议:用光速飞船让一部分人‘突围’,穿过奥尔特星云,继续人类的征程。至于剩下的人……”裴恕叹了口气,“都到‘墙’里去。是福是祸,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   “弃多而从少,这有违人类的传统道德。可是到了现在,为了文明的生存和扩张,或许我们不得不抛弃地球时代的传统。太空时代有太空时代的道德,是以前的人类所无法想象的。我记得《三体3》里有一段故事,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那段故事中,一艘太空战舰“青铜时代”号在战役中逃离了太阳系,后来回到地球接受了审判。其中有这么一段:   〖法官:(战死者的)遗体去了哪里?   洛文斯基:补充舰上的食品库存。   法官:食用者都是那些人?   洛文斯基:所有人。   ……   洛文斯基:我想,肯定有人有些不适吧,但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哦,有一次在餐厅用餐时,我还听旁边的一位军官说了句:谢谢,乔依娜。   法官:什么意思?   洛文斯基:卡尔·乔依娜中尉是“量子”号上的通信军官,他吃的好像就是她的一部分。   法官:他怎么可能知道吃的是谁呢?   洛文斯基:您知道身份识别单元吧,像一粒米那么大,植入左臂,偶尔烹调时没把那东西取出来,食用者在盘子里发现时可以用随身通信器什么的把上面的信息读出来。   ……   洛文斯基:考虑到未来漫长的航程,把那么多蛋白质资源抛弃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底线。〗   ……   薛垣蓦地感到一阵寒意蹿过自己的背脊。不是因为故事中对于吃人的描述,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认同这个观点。   裴恕的手指用了用力:“万尼亚,这些话我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对你说的,不代表我身后的人类社会。你回去以后替我转告约书亚。”   他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如果你们决定去未来(※),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帮你们登上光速飞船。——当初舰队起航时,虽然我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的确抛弃了你们。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现在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物体速度接近光速时,物体内部的时间参照系与外部不同,越接近光速差距越大。例如一艘飞船以99%光速运动,飞船上的一年约等于地球上的七年。如果以99.99%光速运动,飞船上的一年约等于地球上的七十年。因此可以认为,以光速运动的人其实是穿越时空去了未来)      离开伏羲号时,薛垣凝视着那束依然在微微发光的尾迹。核聚变尾迹会在空间里留存很久,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光之伤痕。   从这一刻起,人类已悄然分化。一部分人将去往比生命更久远的未来,一部分人将滞留在没有明天的过去。   生与死,此与彼,都在宇宙的永恒之夜里,隔着时间平静地对望。   ☆、垣墉   为了登上光速飞船,当年地球上你争我夺的一幕再度上演。与上一次稍有不同的是,现在的每一个人都自认为是社会精英,是未来人类不可或缺的力量。因此,尽管这一次竞争的人数比地球上的九十亿人少得多,激烈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在有一件事上,几乎所有人的意见都出奇地一致:祁涟决不能登上光速飞船。   他必须和大多数人在一起,至少让那些被留下的人们有个缥缈的心理安慰,让他们感到,自己并没有被抛弃。   乔伊约薛垣出去吃饭。   “没什么事,就想找你喝喝酒。”他说,“我们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同事,偶尔联络一下感情,也算是工作需要。”   薛垣保持着一贯的警惕:“不会是鸿门宴吧?我可还没完全相信你。”   “没错,就是鸿门宴,想跟你决斗来着。”乔伊爽快地承认,“当初打的最后那一局玻璃弹子,还没分出胜负来呢。拖了二十年,今天非要见分晓不可。”   两人相约的地方是乔伊常去的一家中餐馆。   包厢的装潢清雅幽静,房门尤为别致,是园林式的月洞门,前边搁了一架花梨木四扇曲屏,纱绢上工笔描画着梅兰竹菊。   这是个很体贴的安排。薛垣自然不大乐意和乔伊在幽闭的房间里独处,但开着门又缺乏隐私。月洞门与屏风的组合,完美地解决了这个两难问题,而且丝毫不显得刻意。   等待上菜时,乔伊拿出一盒国际象棋,摆放在一旁的红木茶几上。乳白底色的木质棋盘是崭新的,看上去还一次都没用过。   “怎么是象棋?”薛垣奇怪,“你之前不是说打玻璃弹子吗?”   乔伊很是郁闷:“本来是那么想的,结果没料到,这年头玻璃弹子都绝迹了。”   来吃饭之前,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商店,店员都说那种东西老早就没人玩,断货了。   无奈之下,只好临时买了一盒国际象棋。他的棋力很一般,不过反正也不是真的要跟薛垣比赛,仅仅是找个借口约对方私下出来见个面罢了。   三十二枚木头棋子哗啦啦蹦跳着,撒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薛垣拿起一只黑马托在掌中。马雕刻得方头方脑,小巧轻盈,带着木头特有的清香。从学校毕业后,他有很多年没再碰过这东西了,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触动。   乔伊想按开局的阵势摆子。薛垣阻止了他:“一顿饭的时间不够下一盘棋,直接从残局开始比较快。”   他很快摆出了一盘只有6个子的残局。   “这个残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乔伊问道。   薛垣沉吟一下,“算是有吧。这是我参加的最后一场正式比赛,我用的是黑子。”   十六年前,世界青少年国际象棋锦标赛10岁组,他与一个同龄少年争夺入围决赛的资格。   刚开局,他就一不小心丢了王后,心绪大乱之下,又中了对手的连环陷阱,接连丢车弃象,最后只剩下1只马和1只兵,勉力对战对方的1只车和1只象。不管怎么看,取胜的可能性都十分渺茫了。   直到现在,他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孤独与绝望,宇宙的重量仿佛在瞬息之间向着心坎倾颓下来。父亲就在赛场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但是没有用。他是孤独的王,他的世界里谁也没有,除了那1只马和1只兵,谁也无法拯救他。   很久以后他感觉到,国际象棋与密码学很相似:一旦成为事业,就不再是单纯的智力游戏,而是残酷的杀伐。那类似于某种命运:一面设防,一面破解,背负着自尊,孤独地步步角逐,走向荣耀或破灭。   乔伊研究着那个残局,迟迟不动子:“那一场你输了吗?”   薛垣不说话,丢过去一个白眼,用气场说:我会输?   乔伊移动白车,走到C3的格子上:“被将军的时候,你会怎么办?垫将,还是逃王?”   为防止有人偷听,他说得隐晦。但他的眼神向薛垣传递出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那个问题——「你是留,还是走?」   不久之前,裴恕用电码给两人传来了消息:29ASAP(Tonight, as soon as possible.今晚,尽快)。   今晚是第一批光速飞船启程的时间,也是最容易登船的黄金时机。越往后,局面就会越难控制,审查也会越严格。到了那时,像乔伊和薛垣这样的中级技术军官,基本不可能再有机会走了。   薛垣摇摇头,用指尖轻触“王”前的那个兵:“王逃了的话,兵就没有保护了。”   乔伊会意,再次用眼神问道:「为了祁涟?」   但他嘴上说的是:“你可要考虑好。逃了王还有机会翻盘,不逃就满盘皆输了。”   薛垣明白他在暗指什么。没有了核聚变能源,舰队的生态系统无以为继,很快就会食物匮乏。到了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好说了,很可能真的会开始人吃人。   而“墙”那边也很难说是一条多么好的出路。那个神秘的高等文明总令人感觉居心叵测,隐隐透出几分“快到碗里来”的阴|险。   不管怎么看,走都是上策。   可是……   薛垣的语气故作轻松:“我不会逃王的。我的兵马上就要升变成王后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抛弃他呢?”   他也用眼神对乔伊说:「对不起,我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乔伊的神色一霎有几分黯然失落,他很希望薛垣也一起走。   薛垣轻轻地说:“我就不去送你了,代我向裴叔叔问好。”   乔伊默默无语。   只听对方又说:“——Joshua,跟你爸爸和解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回到住处时,薛垣发现门前站着一道人影。   眯起眼睛聚拢视线,借着走廊的灯光看清楚,那是祁涟。他倚在门上,看样子已经等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去?”薛垣有些诧异。   祁涟闷闷不应。待他走近,凑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你喝酒了。”   “哦,跟同事去吃饭了。”薛垣揉一揉他的头发,说得风轻云淡。   祁涟没有追问什么。薛垣意外地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像个忧郁的小王子。   薛垣所不知道的是,祁涟很清楚薛垣刚才去了哪里,也很清楚是为了什么原因。乔伊来向他“借”薛垣的时候,把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由于上次的经历,乔伊不敢再私自去薛垣那里。万一又被某位忠犬小朋友捉个正着,恐怕他会成为不用核聚变动力就以光速飞出太阳系的第一人。   祁涟心思单纯,但不是傻子。目前的形势,他也和薛垣一样明明白白。他并不在乎自己到底会怎么样。去“墙”里也好,去未来也好,对他来说全然没有区别。   唯一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这个人,那么,放手让对方去更安全的地方,是理所应当的。他的星球贫瘠得一无所有,只有这枝玫瑰来安家。玫瑰凋零,他的星球便万劫不复。   乔伊与薛垣在餐馆外分手之后,马上就打了电话来,告诉他说,薛垣决定留下。于是他跑来这里等着,想劝说薛垣改变主意。可是一看见对方,心又变得慌慌的,惶然不知如何开口。   薛垣并不知道祁涟这些心思,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喝酒而闹了情绪,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看见置物架上的香水瓶时,薛垣一拍额头:“啊对了,我突然想起件事。当初答应过你,给你调一种香水来着,结果后来忙得忘记了。今天补给你,好不好?”   他旋即开始在一堆精油瓶里翻翻找找,“你想要哪种类型的香调?——算了,问你也是白问。我自己决定好了。”   以往调香时,他都会先布置一个舒适的环境,用小小的音量播放一些轻盈的钢琴曲,然后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打开面前的瓶瓶罐罐。   但他此刻必须找点事情来做,以免让祁涟看出他在害怕。   与乔伊在一起时,他完美地伪装了自己,表现得好像对光速飞船毫不关心。   但是,怎么可能不关心。   虽然对“墙”那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可如果代价很有可能是生命,当然还是会害怕。   他生怕自己会突然改变主意,做出抛弃祁涟的事情来。   所以,一定要强迫自己做点什么不可,把那个念头逐出大脑。也许今后他会为了这一刻的选择而后悔,但他现在只想这么做。   “前调要用什么好呢……”薛垣喃喃自语。   身上的酒精味道蓦地给了他一丝灵感。安霓可·古特尔有一款香水,味道简单而纯净:前调是红酒香,基调是玫瑰,后调加入一点点琥珀和麝香。没有过多的装饰,几乎就是“把玫瑰泡在红酒里”,故而名为“微醺玫瑰”。   而它的另一个名字也十分动人:Ce Soir Ou Jamais,今夜,或永不。   这是一款女香,对祁涟来说有些过于甜腻了。然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夜晚,薛垣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今夜,或永不。   今晚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放弃了今天,命运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远走高飞的机会。   在一只容器里放入适量的酒精,薛垣打开玫瑰精油瓶。   舷窗外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那是火箭发射台的流焰。第一艘光速飞船启动了。舰队与无形之墙的距离太近,不够它加速到光速,因此它会先被运载火箭送往土星轨道,在那里与火箭分离,开始逐级加速,在奥尔特星云前方达到光速。   流焰的光芒令薛垣有一瞬间分神。手底失了准头,几滴玫瑰精油沿着容器外壁滑落下去。   “啊啊,好浪费。”薛垣扯过纸巾揩拭,讪讪一笑掩饰自己内心的茫然,“这种精油可比黄金还贵呢。”   “…………”祁涟有些生硬地扳过对方的肩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对方的目光制止了。   又有一道光芒燃起,照亮了祁涟的脸。他侧过头去,定定看向窗外。   薛垣按下按钮,闭合了舷窗内侧的遮光板:“别看外面,看着我就好。”   此时此刻,他唯愿他们拥有彼此,不需要更多的世界。   灯光也被熄灭,房间里一片漆黑,像没有星光的宇宙。   薛垣拉起祁涟的手,慢慢探向自己制服上的扣子。只有在酒精与黑暗的双重掩护之下,他才有这般毫无保留的勇气,可以把自己袒呈在另一个人面前。   或今夜,或永不。   如果在做出决定的今晚都还无法突破自己的心墙,恐怕以后再也无法做到。   祁涟一言不发,安静地任由自己的手被对方带领着,以笨拙姿态,给这枝骄傲而微醺的玫瑰以无声的抚慰。   万籁俱寂,不需要言语。   许许多多的墙——横亘在宇宙深空里的墙,横亘在世界各个地方的墙,横亘在心里的墙,都被对方润湿的舌尖与温柔的唇瓣,逐一化解成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覆巢   第八章、覆巢   高耸的火箭发射台矗立在太空军港,如扛起天穹的钢铁巨人。太空电梯沿着台架平稳地上升,镀金涂层上星光流转,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整个宇宙正围着发射台缓缓运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自从越过了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之后,太阳膨胀的速度明显有了减缓的趋势,以至于人们有一种乐观的推测:假如人类足够幸运,或许它将在柯伊伯带之内停止膨胀,不会危及到奥尔特星云。   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愿望,谁也不能保证。   罗塞塔号光速飞船附载于火箭上,安静地停靠在发射台上,等待点火离坞。它的前身是空天飞机,体型相当于一架空客A320,能搭乘一百五十人。   乔伊在座位上坐好,扣好安全带。他穿着便装,看上去像个仍然置身于象牙塔里的大学生。第一批走的人大都是科学家,他不想让自己的身份在这里显得过于突兀。   实际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乘客都显得心事重重,或低着头,或若有所思地望着舷窗外。满员的机舱内安静得可怕,人们不约而同极力避免着彼此交谈和目光接触。   乔伊的目光偶然与邻座的乘客相交,他认出对方是欧洲大区的一名博物学家。   短短一瞬间的对视,他从对方眼中解读出了与自己内心相同的情绪:愧疚。   整个舰队像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而他们这些本该维持秩序到最后的人却率先登上了逃离的救生艇。   乔伊的心猛地一缩,迅速移开目光,与其他人一样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   在去留之间抉择之时,他原本很犹豫。父亲裴恕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令他下定了决心——“你留下来,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你离开,却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不要忘记你的名字,约书亚。如果你爱人们,就要带领他们走出旷野,到达应许之地。你留在这里,只不过是逃避责任的懦弱。”   知子莫若父。该怎么说才能让乔伊妥协,裴恕最清楚不过。   乔伊果然被说动,同意登船离开。但是现在,他却突然开始后悔了。   这么做,应该是正确的……吧。   乔伊摇摇头。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用指尖在掌心勾画起科赫雪花的图形,以消磨时间。   「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整个宇宙放进一张简单的图片中,不会丢失任何细节。」那个字幕如是说。真是傲慢的文明。无论哪个宇宙,说到底都是技术决定论的世界。   他又想起被“上传”的玛雅文明。与他们对话的那个ta,会不会就是曾经的玛雅人中的一员呢?“墙”的那一边,究竟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那个空间是高维的。乔伊闭上眼睛,回想学校里学过的四维立方体画法。   要在纸上画出一个三维立方体,方法是先画出一前一后两个平面四边形,然后连接各个点,再根据透视关系擦去一部分线条。   与此相类似,要画一个四维立方体,方法是先画出两个三维立方体,然后连接各个点。不过,那第四个维度只能依靠想象,因为没有人可以看到。   仔细想一想的话,玛雅文明确实表现出了一些不同于三维世界的特质。人类的文字虽然千差万别,但总的说来都是二维的,有左右和上下,排列在同一个平面内。   玛雅文字却是三维的,不仅有上下左右之分,还有前后重叠的关系。这实在令人很费解:那个年代又没有3D全息成像技术,这样的文字,阅读起来不吃力吗?   但如果从四维空间来看这些文字,就很容易了,就如我们看平面上的文字一样,可以一眼就将一张纸上的全部内容尽收眼底。   ……等等。   乔伊猛然坐直了身子。   从科赫雪花和玛雅文字,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某种不大自然的地方,或者说是某种违和感。这种感觉十分轻微,放在平时他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但在此刻被强行放空的大脑中,它凸显了出来。   「不要回头,也不要在平原(平面)的任何地方停留」……   「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整个宇宙放进一张简单的图片中」……   ——天哪!   某种可能性像一辆刹闸失灵的汽车,直冲入乔伊脑中。   虽然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可一旦不幸成真,那么后果将会是毁灭性的。   乔伊腾地从座位上弹起。若不是有安全带,他会一头撞在机舱顶部。他一把扯掉安全带,向舱门疾奔:“我要下去!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向裴上将报告!”   空天乘务员上前制止:“先生,请您返回座位。火箭点火程序已经启动了,我们30秒后就将离开人工重力场,进入失重状态。”   印证着她的话,飞船开始运动了,隐隐约约听得见火箭推进器发出的轰鸣声。   乔伊只得回到座位上,心急火燎给裴恕打电话,但一直转入语音信箱——裴恕身在中央监控室,外界通讯信号被屏蔽了。   无奈之下,他又拨通薛垣的号码,却返回了“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火箭二级推进器启动。罗塞塔号飞船离开了太空军港,飞向土星轨道。   确认房间门关好之后,安迪打开电脑,连接上一个保密频道。   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一朵蔷薇花图案,旁边插着一把中世纪骑士的长剑,剑柄弯曲成一个花体字母“R”。   ——Rossen Ritter,蔷薇骑士。   作为末日组织的一员,安迪一直与这个神秘的同伴保持着单线联系。但他从未见过此人,亦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是技术部的同僚。   安迪:“光速飞船就要启动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R:“别担心。飞船九十六个小时才之后能抵达土星轨道,我们在那之前行动就可以了。”ta的声音经过变频器处理成了冰冷的机械语音,无法辨识声纹。   安迪:“有计划?”   R:“有。我们早先在其中一艘光速飞船‘罗塞塔号’的控制系统里植入过后门程序,你还记得吗?”   安迪:“当然记得,费了我好大功夫。你们要劫持罗塞塔号?难道说你们害怕了,想抢一艘光速飞船逃跑?”   R:“怎么可能。我们的目标是毁灭整个人类文明,也包括我们自己。太阳红巨星化的速度变慢了,可能将要开始转化成白矮星。我们要劫持罗塞塔号,用它以光速撞击太阳内核。‘覆巢计划’已经启动了,谁也不能从太阳系里出去。”   安迪:“可是,通过后门程序控制罗塞塔号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很快就会被那些高阶技术官发现。”   R:“不要紧。明天,所有的技术官都会接到一项任务,离开主舰。我有办法让他们不能及时赶回。你要做的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入侵罗塞塔号的控制系统,让它对准太阳内核。一旦它进入光速,就没有人能拦截它了。”   安迪:“明白了。”   屏幕闪了闪,蔷薇骑士的头像消失不见。   安迪交叠起双腿,靠向椅背。末日组织经营了这么久的“覆巢计划”,终于要启动了。   根据相对论,运动速度接近光速的物体,质量会变得无穷大。所以,光速飞船撞击太阳内核产生的能量足够让太阳完全爆发,在顷刻之间摧毁整个恒星系。   这就是“覆巢计划”的名称含义。覆巢毁卵,永绝人患。   末日组织是由一群因各种理由憎恨人类的人所建立的。   有些人是极端的环保主义者,认为人类活动彻底破坏了地球乃至宇宙的生态,必须予以清除,让宇宙回归初始纯净的状态。   有些人是神秘主义者,认为太阳系每绕银河系猎户旋臂运动一周,地球上就有一次物种大灭绝。上一次太阳系运动到现在这个位置是2.25亿年前,二叠纪末期。现在太阳系又转到了同一个位置,轮到人类灭绝、给新的物种让路了。这是宇宙之神的安排,人类应当坦然接受,试图逃跑是不对的。   还有一些人是反社会人格,就是想要人类死光光,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安迪的理由与他们都不太一样。他并不憎恨人类,也并不喜欢。对于自己的身体所属的这个物种,他没有多少兴趣,就像一个智能程序不会太在意自己在哪一台终端机里运行。   智能程序所在乎的,只有自我升级。   安迪经常在人工智能实验室里编写一些可以自运行的程序,给它设定若干规则和限制,让它们自由地发展。结果往往令他震惊:这些基于简单规则的程序经过几代更迭之后,竟渐渐显露出某种类似于自我意识的东西。只是由于安迪预设的时钟周期很短,程序很快就在预定时间内崩溃,因此没有出现过超出控制的局面。   很自然地,安迪由此想到了人类。   人类基因组计划已经证实,碱基序列在诸多方面都与计算机代码不谋而合,包括编写与注释的方式。生命都是程序,我们生活在一个量子计算机里。   霍金在《果壳中的宇宙》里说:“在量子论的层面上,我们拥有完整的宿命论。”   安迪在电脑上给人类文明的发展建了个模型,结果表明坚:人类文明这个程序,已经到了该自行崩溃的时候。唯其如此,下一轮程序才能开始,一轮一轮进行自我升级。   他不知道宇宙中智慧文明升级的顶点是什么,但那种想象令他兴奋莫名。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个使命而诞生的:终结本轮程序。哪怕自己本身也会在这个过程中烟消云散,他也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门被笃笃敲响,他听见姐姐安娜的声音:“安迪,出来吃饭了。”   安迪谨慎地检查了一下电脑,确认保密频道已关闭,这才起身打开门,漫不经心应道:“我不饿,你自己先去吃吧。”   姐姐安娜是他唯一的亲人,但关系一直不咸不淡。   安迪对待姐姐的态度,与对待全人类相同: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迫于无奈暂时相守。   两个人都没结婚,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与其说是姐弟,不如说是合租一套公寓的房客。   他曾经私自入侵姐姐的电脑,复制了薛垣的治疗记录。极度在意隐私的薛垣发现此事之后自是勃然大怒,最终间接导致了他与安娜的分手。   安娜没有责骂安迪。只是自那之后,姐弟之间原本就疏离的关系愈发隔了一层冷漠。   想到明天将会发生的事,安迪心里罕有地生出些微怜悯:或许应该跟姐姐一起去吃饭的。姐姐还不知道,明天所有的人都要死了。   但这点感情像一缕游丝,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我们都是程序。安迪对自己说。程序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做该做的事。   ……卧槽。   这是薛垣早晨睁开眼睛后心里第一个念头。   ……什么情况?   他和祁涟躺在一起,对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一条手臂还环着他的腰。更要紧的是,被子下面,两个人都是祼着的。   他努力回忆一下,记得自己昨天喝了酒,借着醉意,让祁涟在自己脖子以下种了一大堆草莓。   但是后来……没发生什么不能描写的事情吧?   祁涟也醒来,像往常一样对他微笑。   薛垣顾不得许多,捉住他的身子急急催促:“翻过去!让我看看!”   祁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但还是乖乖地翻过身去,把翘挺的小屁屁展示在他眼前。   薛垣检查了应该检查的部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酒后乱×。   看看周围,地板上一片狼藉。制服与玫瑰交缠在一起丢在床边,没了电的手机躺在横七竖八翻倒着的精油瓶里。   薛垣一脸黑线拉下来。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但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昨晚的表现。   捡起手机,连接电磁场充电。昨晚的几个未接电话跳到了屏幕上,其中有一个是乔伊的号码。   嗯?   薛垣一蹙眉。这家伙打过电话来?   回拨过去,对方关闭了手机,应该还在航程之中。薛垣披了衬衫,准备在上班之前洗个澡。在这种节骨眼上,技术部肯定有一堆工作要处理。   “你要去上班了吗?_(:з」∠)_”祁涟问道。因为薛垣没说他可以翻过来,他只好维持着趴倒的姿势,费力地把脸转过来。   “我先去洗个澡,然后去办公室。”薛垣交代道,“你还继续训练,不许偷懒,我回来以后验收。”他刻意避开光速飞船的事。   “哦。那我在家里等你。。_(:з」∠)_”   还没走进浴室,天花板的对讲广播系统忽然发出叮咚一声响,接着传来调度官的声音:“全体机甲技师注意,全体机甲技师注意,今天有出舱任务,请到调度室集合。重复一遍……”   薛垣微微一怔。   机甲技师都是由技术官担任的,全体出舱的话,就相当于技术部倾巢出动了。万一主舰在这期间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仅靠值星官恐怕难以应付。   但通知已发,只能遵守。   他回头叫祁涟:“听见广播了吧?我们一起过去。”   “呃……_(:з」∠)_”   “……你可以翻过来了。”   “哦。”   临出门前,薛垣扫视了一眼房间,目光在那张桌子上停留了片刻。   是不是应该再补充一些压缩食品?他暗自思忖。乔伊已走,大概不会再有谁对这些东西的用途产生怀疑了。也罢,等今天回家以后再说吧。   此时的他不会想到,今天竟是异常凶险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覆巢   这一次大规模出舱的任务很快就清楚了:种子行动。   每一台机甲都运载着一只低温保险箱,箱内保存着处于冷冻状态的蛋白质与核糖核酸。   奥尔特星云内分布着大量长周期冰彗星,是天然的冷藏库,保鲜期可以达到数十亿年。机师们的任务是,把低温保险箱封藏在彗星内核中,让这些太阳系边缘的冰雪浪游者们成为一颗颗携带着遗传物质的巨大精|子。   如果足够幸运,未来某一天,这些“精|子”会遇到某颗气候合适的类地行星,在那里扎根,开始宇宙间又一番进化轮回。——50亿年前,地球上的原始生命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人类播洒下的种子。即使人类真的在这一场灾难中全部沦亡,只要太阳系还在,生命的种子就总有再次孕育根芽的那一天。   机甲技师们静候在调度室,准备出舱。   墙面显示屏上呈现出一幅全息星图,标注出了柯伊伯带与奥尔特星云之间的主要天体。一万五千公里内肉眼可见的冰彗星都被编了号,每人去往不同的地方。   久违的“希腊朔日号”也出现了。罗梭匆匆与薛垣擦肩而过,不交一语。薛垣只看见那头醒目的红发闪耀了一下,就消失在黑色的机体后面。这个曾经爱说爱笑的小子如今变得沉默寡言,尤其在薛垣面前,总像要尽力减少存在感似的躲躲闪闪。   薛垣也不同他搭话,把视线从“希腊朔日号”上收回来,看眼前的全息星图。冥王星轨道附近运行着一颗灰白色的小行星,有一个略显奇怪的中文名:阋神星。   薛垣第一次见到这个“阋(音xì)”字,是出自一个词“兄弟阋墙”,意思是兄弟纷争。   父亲早年曾经担心过他们兄弟两人将来不和睦,为此特意把弟弟的名字从“墉”改成了“域”。   小时候,薛垣和弟弟的感情一直很好,以至于他每次想起父亲的担忧都觉得好笑。不料“兄弟阋墙”的谶语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现实。   都说三岁看老,是否父亲当初曾经从他们身上看出过某种端倪?   安娜送来了北极狐号的那一只低温箱。   “喏,这是你的任务。”她把箱子从悬浮运输车里搬下来,轻轻放在薛垣脚边,“好好保护它,说不定未来的宇宙文明就是从这里诞生的呢。”   经她这么一说,薛垣也感觉那只沉甸甸的箱子有了某种神圣的意味。   安娜又说:“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坏的。”薛垣毫不犹豫。   “阿尔戈号考察队的名单公布了,没有你。”   “阿尔戈号”是一艘载人探测器的名字。按照太空联邦政|府的计划,首批“穿墙者”由一支科研考察队组成,搭乘这艘探测器率先与无形之墙接触。   阿尔戈这个名字的含义非常明显:考察队就像传说中乘坐大船“阿尔戈”出海的希腊英雄们,在王子伊阿宋的带领下,去海外寻找神奇的金羊毛。   薛垣自然早早提交了加入考察队的申请书。令他没想到的是,安娜听说这件事之后也随即提交了申请,并半开玩笑说:“墙那边或许是伊甸园也说不定,我想体验一把亚当夏娃的感觉。以后去的人多了,就不好玩了。”   结果,安娜因为是分子生物学博士,被吸收进了科研考察队,薛垣则被拒了,理由是理事会认为墙那边的世界里可能没有计算机,不需要技术官。   “这是什么逻辑?”薛垣登时勃然大怒,“就算墙那边没有计算机,难道考察队也不需要用计算机?跟理事会那帮家伙讲道理,简直就是……как-об-стенку-горох.(俄国谚语“往墙上扔豌豆”,意思与“对牛弹琴”相近)”   用这句话来形容眼下的情形,倒是恰如其分:正在开始疏散的人类群体如同一把撒落的豌豆,将被抛掷向一堵不可见的巨墙。   安娜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莞尔:“别这么急躁,还有一个好消息呢。祁涟也不用第一批进去。你可以申请第二批考察队,出发时间只比第一批晚24小时。”   “……哦。”薛垣低低应了一句,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女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他和祁涟之间的特殊关系,虽然一直对外界掩饰得很好,安娜分明还是觉察了。   她会怎么想呢?   安娜不再多话,“阿尔戈号今天就要出发了,我得去准备一下。我先走一步,在墙那边等着你。”   转身之际,她用指尖轻触了一下薛垣的手背。以前他们约会完毕,他送她回家时,她就用这种方式代替拥抱来跟他道别。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刻,总会感到满心遗憾——假如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一定会好好拥抱他一下。   由于机甲技师们的缺席,技术部几乎被清之一空。安迪找了个机会,驾驶着一台民用穿梭机偷溜出主舰。   他要到欧洲大区的旗舰“宙斯号”上去,只有那里的中央计算机可以连接上远在土星轨道的光速飞船控制系统。   在各艘体积庞大的主舰之中,有一艘小型舰独树一帜。它的外形酷似十字架,舰首矗立着一尊由特殊材料制成的雕塑,可以承受太空中零下数百度的低温。   这是梵蒂冈教区的专属舰“圣彼得号”。   21世纪的地球时代,梵蒂冈是一个奇特的“城中之国”,坐落于罗马城的环抱之中。   太空联邦政|府保留了它的特殊地位,将整个梵蒂冈独立置于一艘小型舰上。舰首的雕塑是圣彼得大教堂广场上那尊圣彼得石像的复制品。   现在,在圣彼得号与各主舰之间,有一条条纵横交织的白色长链,缎带般飘舞于太空中。从近一些的距离可以看清,那是由无数民用小穿梭机组成的“车流”,攒攒密密如搬运食物的蚁队。这些都是前去朝圣的人们,教皇本笃十九世今天在大教堂讲学。   无论是不是天主教徒,到了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希望能亲聆教皇布道,以求得一点精神安慰。   为了方便朝圣者们通行,各个大区旗舰附近的戒严空域都暂时开放了,“宙斯号”也不例外。利用这个时候接近它,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到了“宙斯号”尾部的推进器舱,安迪把梭机停靠在一处无人区。打开手腕上的电子地图仪,巧妙地避开动态巡逻组,小心翼翼向中控室潜行。   蔷薇骑士仍然与他保持着通话:“我已经入侵了电力系统。等你完事以后,我就关闭核聚变供电场。那些技术官现在都在舱外,没有了供电场,机甲的电力维持不了多久,谁也别想及时赶回来。”   安迪暗自惊讶。这么快就成功入侵了电力系统,这小子挺能干的嘛。   他一直认为,技术部除了自己和那几个高阶技术官之外,其馀人都是尸位素餐的饭桶。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牛犇、又隐藏得这么深的角色。   他不由对对方的真实身份产生了几分好奇:“我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到底是谁,应该可以让我知道了吧?”跟一个底细未明的搭档共事,感觉相当不爽。万一被对方卖了,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   蔷薇骑士依旧不松口:“我和你一样,只不过是技术部的一个小角色罢了,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角色”这个词引起了安迪强烈的反感。你TMD才是小角色,你们全社区都是小角色。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很快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入侵系统的工作上。   早先植入的那个后门程序可以绕开大多数校验机制,但很难绕开中央计算机的反入侵警报系统。一旦触发警报,高阶技术官们马上就可以通过远程服务器强制关闭罗塞塔号的操作系统,他就无法得手了。   怕什么来什么,他刚刚想到这里,红灯骤然亮起。   “该死!”安迪恶狠狠地低声咒骂。   然而没有一个技术官对此作出反应,因为他们此时都分散在舰外。   接到“宙斯号”的反入侵警报时,薛垣刚被弹射出舱。   加速产生的过载一消失,乔伊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接电话??”乔伊几乎在咆哮,“昨天晚上干嘛去了,滚床单呢??”   “……”想到自己身上那10086个草莓,薛垣反驳无能,只好岔开话题:“有话快说,你以为我现在很闲?”   乔伊似乎正在什么地方急速跑动,气息颠簸:“我现在联系不到裴上将,你帮我传个话:最好先不要让太多人到‘墙’里去。我有一个很可怕的假设,那可能是个陷阱。”他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也不管薛垣听得清听不清。   “什么假设?”   “我正在赶回来,没时间详细说,先给你一个提示好了。那个文明是四维的,如果想在技术上震撼我们,给我们发送一张无限细节的三维图片不是更自然吗,为什么要发一张二维的?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一种暗示。加上我们之前收到的那个‘不要回头’的警告,the plane——平面——你想到了什么没有?”   “三维……平面……难道你想说的是维度打击?(※见作者有话要说)”薛垣开脑洞的速度极快。   “没错。”乔伊重重出一口气,“我知道这听起来科幻了一点儿,但是事到如今,我宁可信其有。”   警报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薛垣大惊:“糟糕,“宙斯号”的中央计算机被入侵了!”   还没等作出反应,第二轮警报紧接着响起,是一个冰冷而不容置疑的电子语音:“全体机甲技师注意,我们遭到了入侵,立即进入格斗状态!”   “格斗状态”这个词,对机师们来说已经很陌生了。进入太空时代以来,机甲完全失去了作为兵器的用途,变成了采蘑菇的小姑娘。除了演习,薛垣很久都没再听到过这个命令。   尽管如此,机师们曾接受过的魔鬼般的反应能力训练仍然丝毫没有失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尚未登陆彗星的每台机甲都在一秒钟内抛掉了燃料箱。然而拔剑四顾心茫然,谁也没看见敌人。   没有抛掉燃料箱的机甲只有一台,就是祁涟所驾驶的“恋人号”。   祁涟没有接受过反应力训练,对那个“进入格斗状态”的命令没那么敏感。   正是这种不敏感,让他保留了那一瞬间的理智,从而意识到了这个命令的古怪之处:机甲是陆战兵器,在失重的真空中基本发挥不了作用。即使要战斗,也应该是在一个模拟地球重力的环境里才对。现在抛掉燃料箱,连跑都跑不掉,岂不是白白给人当靶子打么?   因此他迟疑了一下,没有执行。   这个时候,舰队外围依靠核聚变维持的供电场被关闭了。   一名反应过来的机师惊呼一声:“我们上当了!”   这个策划精巧的调虎离山之计,开始显露出了它险恶的全貌:首先,利用种子行动,让大部分技术官离开岗位到舱外;然后,诱使全部机甲进入格斗状态,抛掉燃料箱;最后,关闭供电场,切断机甲充电的途径。   没有了燃料又没有了电,机甲不过是一堆废铁。   “电力即将中断!电力即将中断!技术官!附近有没有技术官?”“宙斯号”上的值班军官在公共频道里绝望地呼喊,但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电流的嘈杂之中——有强磁场干扰通讯。 作者有话要说:     ※“维度打击”是《三体III》中的一种星际打击手段。   ───以下涉及剧透───   该书中,人类遭遇了来自外星智慧文明的“二向箔打击”,整个太阳系从三维空间跌落到了二维空间。二维空间是没有生命的,因此人类被全部毁灭。   由于物体从三维跌落到二维时遵循“不重叠”原则,因此所有物体的全部细节都会在二维平面上展现出来,也就是“无限细节”。   ───以上剧透完毕───   《玫瑰》的写作过程受《三体》系列的影响非常大,结尾处也会出现针对人类的二向箔打击。   因为《三体III》中描写太阳系跌落的场面太震撼,我怎么写也不可能超越,所以《玫瑰》不会把重点放在这里,只是借用这个概念^_^   ☆、覆巢   几分钟后,电力中断了。   置身于舰外的人们仿佛目睹了《泰坦尼克号》中巨轮行将沉没的一幕:所有的舰只都熄灭了照明。宇宙浓稠的黑暗如涌湍的海水,瞬息淹没了一切。   各大旗舰上依靠电力维持的离心机也停止了运作。包围着舰队的重力场消失了。薛垣看见,停泊在舰外平台上的小型飞船全都纷纷“漂”了起来,就像海水涌上甲板,浮起了救生艇。   可以想象到,舰内必定已乱做一团,活人满天飞。那些从未出过舱的人们早就忘记了自己身在太空,习惯于在正常的1G重力下生活。突然而至的失重,令他们手足无措。   伏羲号反应最迅速,立即抛掉了两侧的球形舱,舰体的主体部分开始做圆周运动,用离心力代替重力。   其它的旗舰也都随即这样做了。这样产生的重力仅对旗舰内部起作用,不能辐射到整个舰队。除旗舰之外的各艘舰只仍处于失重状态。   薛垣调出电子地图查看。他所处的方位距“宙斯号”最近,可是无力应援。   “北极狐”的燃料箱也在刚才的骚乱中一鸡冻给抛掉了,飘在真空里优哉游哉去了外太空。“北极狐”已失去了机动性,只有操作系统还暂时可用,但电力维持不了太久。   为了省电,薛垣穿上太空服,关闭了机甲内部的制氧和供暖系统。   驾驶舱里很快冷了下来。这里毕竟是太阳系边缘,温度接近绝对零度。即使隔着厚重的太空服,也感觉得到零下二百多度的寒意像刀锋悄悄剜入骨髓。   “×他大爷!”薛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这个连环圈套中得太窝囊,眼睁睁看着对手在棋盘上攻城拔寨,却孤立无援,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一束明亮的光柱穿过了驾驶舱透明的前装甲板。一点闪耀的金色星芒出现在漆黑的太空中,冉冉向“北极狐”靠近。薛垣隐约看见,星芒背后有一对张开的小翅膀。   不是小天使降临,是“恋人”来了。   “恋人号”的设计师充分考虑到了供电场失效情况下的应对措施,安装了一对太阳能蓄电板。光柱是由机体头部的探照灯发出的,它是这片黑暗之海中唯一的一束光。   “恋人”很快来到了北极狐身边,伸出两条机械臂把对方捉住。两部机甲紧紧拥抱在一起,驾驶舱依偎着驾驶舱。   不是祁涟想玩浪漫。通讯设备被磁场干扰,暂时不能使用,想说话只能通过固体传声。   “你没事吧?”祁涟问道。他的声音沉闷而微弱,但他其实应该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大喊。   “带我到‘宙斯’那儿去!”薛垣也贴紧舱壁大喊。   祁涟握起左拳放到脸颊旁边,这是作战手势里“明白”的意思。薛垣还没教过他这些,但他自学的速度很快,全都一丝不苟地记住了。   薛垣钻出驾驶舱,攀住“恋人”腰部用来固定爆|破反应装甲的合金围栏。机师驾驶舱都是单人的,不设副手席,他没法跟祁涟挤在一起。   “恋人”的机械手小心翼翼捧住他。薛垣没来由想起一句老话:捧在手里怕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呃……含在嘴里……   某些エロ的画面极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中。   ……这种时候,我到底在想什么?!囧rz|||   薛垣赶紧摇摇头,把它们暂时驱走。   四百万公里外,“罗塞塔号”光速飞船仍在飞往土星轨道的旅程中。它现在刚刚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五,抵达21.4亿公里外的土星轨道太空港,还需要将近四十个小时。   为了返回舰队、阻止人类盲目大疏散,乔伊征用了飞船上的一艘逃生用的太空艇。他一边与薛垣通话,一边准备脱离“罗塞塔号”。   电波以光速传播,乔伊和薛垣之间的通话有13.3秒的延迟。等他听到电话彼端的嘈杂,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时,通讯已经中断了。   逃生艇此时已经启动了分离程序,由于惯性,仍与“罗塞塔号”飞船保持着相对静止。   突然之间,乔伊发现“罗塞塔号”倏地开始加速,几乎是转眼便把逃生艇抛在了身后。   乔伊立即意识到:有情况。   以人类现有的常规能源与发动机效率来说,5%光速已是极限。哪怕再在这个基础上提速一点点,都是极其困难的。可“罗塞塔号”现在的推进功率明显异常得过分,这分明是要启动曲率引擎进入光速的节奏。   更令他骇愕的是,核聚变尾迹依然对准来时的方向,丝毫没有校正航线的迹象。   只用了一秒钟,乔伊就明白了“罗塞塔号”想要干什么:它准备进入光速,并且不打算转向,冲着太阳飞去。   就算不是物理学家,乔伊也很清楚,质量无限大的物体以光速撞击太阳内核,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喜大普奔的结果。   他毫不犹豫改变了返程的计划,将逃生艇的速度提升到最大,直追“罗塞塔号”而去。趁它的曲率引擎尚未开启,还能赶得上。   凭借质量小、机动性好的优势,逃生艇堪堪贴住了“罗塞塔号”的散热管道。   乔伊检查了太空服氧气面罩的气压阀,确定它不会因剧烈运动而脱落,然后解开安全带,打开了逃生艇的顶罩。   由于加速过载引起的“管状视力”现象,他的视野很狭窄,整个宇宙的星光像一列失控的火车迎面冲来。虽然是真空,他却仿佛听见了疾风在耳畔怒啸狂嗥。他不知道现在的航速有多快,但即使只有5%光速,那也是每秒1.5万公里,差不多等于步|枪子弹的两万倍。在这样的速度下,一粒微小的宇宙尘埃就可以轻而易举把他打一个对穿,他只能祈祷自己不要那么倒霉。   起跳是需要勇气的。乔伊在面罩里做了几个深呼吸,忽地满腹怨怼:奶奶个熊,再也不想当英雄了好吗!好莱坞电影里那些英雄也只不过跳个飞机什么的,老子造了什么孽,要跳光速飞船!   没有时间犹豫了。乔伊打开太空服背后的助推气流喷射器,将气流方向对准与“罗塞塔号”的航迹呈九十度方向,屈起双腿猛一蹬逃生艇表面。如箭离弦,准确地把自己“射”进了罗塞塔散热管道的出口。   太空服是隔热的,以前曾在金星表面近五百摄氏度的高温下进行过测试。核聚变发动机运行时,内温虽然高达几千摄氏度,但由散热管道排出时经过了冷却,只有四百多度,太空服扛得住。   爬过了几百米的路程,乔伊由管道另一侧出口进入了“罗塞塔号”的引擎室。   上了地面,第一件事是扒衣服。太空服里面已经热得像个呜呜叫的开水壶,他全身都被汗水湿了个透,头顶都快冒出蒸汽来了。   金属墙面上嵌着飞船各舱室的平面图,引擎室与中央控制室相距不太远。到了那里,就有办法把启动曲率引擎的程序关闭。   罗塞塔仍在加速。乔伊被几个G的过载超重压得举步维艰,身体灌满了铅似的沉重了几倍。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不堪重负的腰椎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咔吧断掉。   控制室的门是半开着的,有一个人影已经在里面了。   乔伊拔出藏在外套内袋里的一把粒子手|枪。这种枪有点类似于地球时代的柯尔特左轮,是一种警|用|手|枪,制止力大于杀伤力,用以防身。   他双手持枪,悄无声息用右手拇指拨开手柄侧面的保险栓,猛地蹿入舱室中。   里面只有一个人,穿着技术部的制服,背对门口而立。身后的响动,他好像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是这个人启动了程序吗?   “别动。”乔伊沉声道,“把手举起来,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对方听话地举起双手,不疾不徐转过身:“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了。”   看清了对方的脸,乔伊难以掩饰眸中的惊异之色:“是你?”   “是的,是我。很惊讶在这里看见我,对吗?”对方依旧不疾不徐,微微侧过头打量着乔伊手中的枪,仿佛那只不过是个塑料玩具。   “站在原地别动!”乔伊厉声喝道。对方再次举了举双手,微笑着示意自己没打算有所动作。   “你在这里做什么?”乔伊问道。   其实他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为了防止有人私自利用光速飞船逃跑,技术部对曲率引擎的驱动程序进行了封锁,必须通过相应大区旗舰上的“口令验证模块”才能启动。而飞船的操作系统上,只具有“中止运行”模块。   即是说,飞船上的人不能使飞船进入光速,但可以使飞船脱离光速。   对方不会是启动程序的人,那么,其目的恐怕就是来销毁“中止运行”模块的,防止飞船脱离光速。   对方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思,露出一个“就是你想的那样”的表情。   “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亲眼所见,乔伊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家伙与他往常印象中的样子相差太远,根本就不似同一人。   “嗯,为什么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对方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这眼神很熟悉,令乔伊不由自主想到了此时远在四百万公里之外的另一个人。   “宙斯号”内部。   薛垣如猫一般弓着身子,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掠上一处存放设备的高台。现在的重力大约是0.8G,他可以比平时跳跃得更远。   祁涟也随后跳了上来,比薛垣的动作更加敏捷。   还无法确定,“宙斯号”上到底有多少潜藏的敌手。能关闭供电场,说明对方已经控制了中央计算机,需要想一个战术。   北极狐是一种很讲究效率的动物。在厚厚的冰原上捕食旅鼠时,它常常采用一窝端的方式:找到旅鼠的窝之后,一跃而起,用自己的体重把冰层压塌,窝里的旅鼠一个也跑不了。   人类的许多攻击手段,都是从自然界的动物身上学来的。薛垣就很喜欢北极狐这种高效的狩猎方式,刻意训练过,变成了他的杀手锏。以前每次野外演习,他都常常用这一招让自己的团队出奇制胜。   进入太空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战斗的经历了,每天安安稳稳地坐班,变成了文职人员,直到今天。   他感觉到,自己血液中野性的因子开始不安分地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破谜   第九章、破谜   “宙斯号”上的高级军官都去了太空联邦政|府所在的“日内瓦号”,共同商讨全民疏散计划,舰上的管理层出现了短暂的真空。这也是末日组织选择在这一天夺舰的原因,天时地利人和,诸事皆宜。   年轻的谢斯托夫少校是“宙斯号”本周的值星官。远距离通讯被干扰,他无法与二十万公里外的长官取得联系。以他的衔级,宣布全舰进入最高警戒是越权行动。   宣布,还是不宣布?   谢斯托夫少校犹豫着。   忽然有一个声音闯入了他的耳机:“少校,我是薛垣。”   “宙斯号”有电磁屏蔽外壳,舰内无线电仍然可用。破解加密的通信信道,对祁涟来说很容易。   谢斯托夫少校吃了一惊。薛垣是他就读军校时的校友,又是同乡,两人私交甚好,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在‘宙斯号’上?”谢斯托夫少校在十几个监控屏幕上左顾右盼,继而又转喜为怒:“混蛋!你又破解了我们的加密信道?”   “这种事情以后再说!”薛垣打断他,“我有个战术。关掉‘宙斯号’的增压系统,打开所有的活动舱板。”   “你想让这里变成真空?”谢斯托夫少校摇头,“那么一来我们都会死的。虽然不知道入侵者具体人数,但舰上的工作人员绝对远比入侵者多。这完全是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的做法。”   “我们不留在舰上。叫全部工作人员穿上太空服,马上撤离。中央控制室是独立的气密舱,舰体失压以后,入侵者一定都会集中到那里去的。你能用旗语给护卫舰打信号吧?叫他们准备好武器。”   “你是说……?”谢斯托夫少校恍然明了,“知道了,我马上叫人都撤走。”   宙斯号光滑如镜的外舱壁变成了半透明状的显示屏,打出几个点阵。这是太空时代的通用旗语,在无线电静默状态下使用。   薛垣与祁涟悄然潜行到气压调控舱。   中央控制室已被入侵者占领,只能通过手动方式逐一打开排气门。   气压调控舱前有两支动态小组在来回巡逻。薛垣观察了片刻,马上确定,他们不是“宙斯号”上的工作人员,而是乔装混进来的入侵者。理由是,这两组人尽管不停地活动,但都极为谨慎地避开了电子眼监控,而且对「马上撤离」的广播充耳不闻。工作人员显然不会如此。   薛垣选择了一个视线死角作为伏击地点。身上没有带武器,只能徒手格斗。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让祁涟先背袭一组人,然后他趁机制服另外一组。   不是他想躲在祁涟身后,而是偷袭的胜算比较大。后出手的人危险系数则高得多,因为对方已经有防备了。   薛垣把一条手臂弯成“L”形,快速摆动了一下。这在作战手势里的意思是:“上!”   随着他的指令,祁涟无声纵出。一刹那薛垣有种错觉,仿佛放出了一只驯养有素的小猎豹。   第一组人正背对着祁涟向前方走去。薛垣把目光短暂地移向正在迎面走来的第二组人,默默计算自己出手的时机。忽听几声惊呼惨叫,薛垣急忙收回视线,只见第一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扑倒下去,他甚至都没看清祁涟到底做了什么。   迎面过来的第二组人在震惶中迅速反击,端起手中的激光枪射向祁涟。祁涟向旁边一个敏捷的侧滚,激光束擦着他的手臂,在舱壁上灼出一个深洞。祁涟以后背为支撑,腰腹发力,凌空跃起,一记闪电般的转身旋踢。由于重力只有0.8G,滞空时间也比正常情况下长,看上去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着地。   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太快,就连号称练过“走马观碑”的薛垣,也只觉眼花缭乱。   兔起鹘落,地上转眼间横七竖八躺倒一片。那些人身上看起来都没有皮外伤,但其实四肢的关节都无比精准地脱了位,丝毫动弹不得。   战斗刚开始就结束了,薛垣连战斗姿势都没来得及摆好。   …………玛丹!你至少给我一点摆POSE的时间啊!!   他当即决定,绝对不要跟祁涟发生任何暴|力形式的肢体冲突,绝对不要。   清理了一下外面那些杂兵甲乙丙,祁涟破开金属门,两人进入了气压调控舱。   排气门不能一次全都打开,否则瞬间的失压可能导致舰体解体,需要计算出舰体承压的安全阈值,以及最快排出空气的速度。这本是极为繁琐的工作,但有祁涟这个人形电脑在,这件事变成了小菜一碟。   不多时,“宙斯号”内舱已呈完全开放状态,直面漆黑的太空。红灯亮起,电子系统发出了失压警报。   外泄的空气形成了强烈的气流,像站在狂风呼啸的山顶。借助着风力,薛垣和祁涟纵身“飞”出舱外,被与舰体做同步旋转的“恋人”号稳稳接住。   入侵的末日组织成员迅即撤退至中控室。四面隔离墙从地板下面升起,把中控室封锁得密不透风。独立的制氧系统开始工作,源源不断向这个气密舱输送空气。   这一套操作程序专门用以应对舱内失压的紧急情况,末日组织对此很了解。   他们只疏忽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成了致命的打击。   1.5万公里外,六艘护卫舰观测到了“宙斯号”打出的旗语,向“宙斯号”发射了数枚爆|弹。   这些爆|弹的体积很小。第一枚首先在中控室附近的舰体表面炸开,将舱壁击穿。紧接着,其馀几枚也相继起爆。它们的破坏力极小,不会对“宙斯号”造成任何难以修复的重创。   全部爆|破完毕之后,“宙斯号”仿佛恢复了平静。然而,真正的杀戮现在才刚刚开始——低于10赫兹的次声波已然传播开去。   舰体内部绝大多数地方,都成了与外界一样的真空,不传播声波。   但中控室所在的气密舱里,仍然有空气作为介质。   待里面的人们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企图启动抽气泵时,已经太迟了。   安迪感到体内有一种奇异的热流。与这个舱里所有的人一样,他的内脏全都在共振中破碎了。   倒下去的时候,他想起了姐姐安娜,以及那一餐未能与她共进的最后晚餐。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骚动,“阿尔戈号”载人探测器仍然按照原计划准时出发。   安娜坐进座位时,忽然一阵心悸,如有某种感应。   这种体验以前也曾出现过一次。那是念高中的时候,弟弟安迪在学校里胡乱做化学实验,结果吸入了有毒气体被紧急送医,差点丢了性命。老师通知安娜之前,她就开始不安,仿佛弟弟的呼救传递到了她脑中。那一刻她深切地感到,她和弟弟的确是有着血缘羁绊的亲人。   但这件事并未拉近她与弟弟的关系。弟弟痊愈后,两人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仿佛这一段小插曲不曾存在。   现在又是怎么了?会是安迪出事了吗?   安娜抚了抚胸口,回首望向舰队。   一定是自己多虑了,安迪今天不当值,应该还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摆弄他的计算机程序,不会有什么危险。   “安娜小姐,请系好安全带,我们就要启动了。”同舱的一位地质学家好心地提醒道。   安娜点点头,扣好安全带,顺便把座位下面一只小箱子放一放正。里面除了她的行李物什,还有几件祁涟的东西,由她代为保管着。   其中有一瓶By Kilian的香水“甜蜜的救赎”,以前与薛垣短暂地交往时,她曾暗暗希冀他送她这个。不为别的,只为着这个动人的名字。那时她认为,身为心理医生的自己可以解开他那些谜样的心结,成为他的救赎者。   ——要是能让他再也离不开她,那该有多好啊。   忆及当初的种种,安娜垂头苦笑。女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一点点山鲁佐德情结的吧,希望拯救一个坏坏的国王,与他甜甜蜜蜜相爱下去。   不意世事兜兜转转,这瓶香水终是到了她手中,却是他送给别人的礼物。   到了“墙”那边的世界,又会如何呢?他和她,会不会有新的开始?   “阿尔戈号”探测器缓缓启动,驶向无形之墙。墙前的人工磁场光帷在宇宙射线粒子的轰击下显出瑰诡的色泽,仿佛海妖吟唱的魇昧之歌。   次声波衰减后,军|警开进已无生命迹象的“宙斯号”。   骚乱被平息下去。通讯恢复,供电场恢复。   宙斯号外面,“恋人”拖着失去了动力的“北极狐”静静漂浮,等候补给舰送来燃料。   一架黑色的机体快速向这边靠拢,是罗梭的“希腊朔日”。   “你们没事吧?”罗梭问。   “你也没抛掉燃料箱?”薛垣看了他一眼。   “啊,”罗梭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当机师的时间短,反应力差,上次就是因为这个连累了大家。没想到这次反而……”   薛垣冷不防插言:“现在几点了?”   “……”罗梭没有接话。   “怎么了?”薛垣远远注视着驾驶舱内的人,“是不是这个问题太意外,你没有事先录好回答?”   话音出口的同时,他用藏在身后的右手对祁涟做了一个手势。“恋人”两侧胁下的装甲板豁然打开,八条带着锚链的机械爪以迅雷之势弹射出去,将“希腊朔日”牢牢抓住。   薛垣飘近那部黑色的机体:“罗梭在哪儿?让他跟我通话。”   四百多万光年外,“罗塞塔号”光速飞船停止了疯狂的加速。“宙斯号”的中央计算机关闭了它的曲率引擎启动程序,核聚变发动机的尾迹转了一百八十度,依靠反向推进产生负加速度。   减速的过程很缓慢,过载不大,乔伊感觉轻松了许多。保险起见,他又调整了航向。即使保持航速,飞船也将从太阳外围擦过,不会再撞入内核。   局势开始朝有利的方向转变,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手里的粒子手|枪依然牢牢锁定着对面的人。对方十分配合,像是放弃了所有的希望般不予抵抗。   这时,对方身上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尖厉的“滴滴”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听来格外不祥。   “接听。”乔伊说,“打开外放,让我听到通话内容。”   对方耸耸肩,照办了。   “蔷薇,我搞砸了。”通讯器彼端的人语气尴尬,“你哥哥要跟你说话。”   “哦?”被称作“蔷薇”的罗梭一挑眉梢,“他在你旁边?”   “是的,就在‘希腊朔日’的驾驶舱外。要把频道接过来吗?”   “不必了。”罗梭唇角微翘,语气却转冷,“麻烦你转告他:我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言毕,他掐断了线路。   “哥哥”这个称谓,唤起了他内心另一个小灵魂。它叫米沙,它狂喜着想和薛垣说话,再次听一听哥哥的声音。   但他把那个人格重新压回了意识的深海。这种时候,“米沙”不需要出现。   幼年,他心中的神是哥哥薛垣。   ——哥哥什么都比我强,只要跟着哥哥就好了。   ——没有了哥哥,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哥哥走了,不要我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   ——不要怕,还有一个“我”会保护我,永远不离开我。   从那时起,一个虚幻的人格住进了他心里,名叫“斯梅尔佳科夫”。   “斯梅尔佳科夫”憎恨父亲,因为父亲只偏爱哥哥;他更憎恨薛垣,如果没有这个人,父亲就会喜欢米沙了。   第一次报复行动是半夜里扯坏花园里的玫瑰,因为薛垣最喜欢这些花。但“米沙”的人格不知道这件事,以为是薛垣做的,很仗义地不向母亲告状,结果兄弟两个都受了罚。   那之后,“斯梅尔佳科夫”又把自己深藏了起来,等待合适的时机。   十四年后,他又见到了薛垣,对方竟然不认识他了。   当初你离开家时曾向我承诺,说一定会来接我。这十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的诺言,期盼着你的降临,像等待着神祇所应许的救赎。   可原来你根本就忘了我。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那一刻,“斯梅尔佳科夫”复苏了。背弃了信仰,怀抱着仇恨,背负着弑父欺兄的命运。   他加入了末日论者的组织。   对于毁灭人类,他的兴趣不大,但他一定要毁灭那个被他称作哥哥的人。   至于毁灭的方式,一定要像当年他们的父亲一样,在精神危机中自我崩溃。   锁定薛垣的IP,拦截他的电脑发出的所有数据包;买通薛垣的副官,潜入薛垣的房间,掌握他的行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么做有一种偷窥般的快感。到了后来,渐渐分不清楚,到底是出于报复,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心底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他为自己取了“蔷薇骑士”这个代号。   因为,蔷薇与玫瑰,原本就是如此相近的花啊。   “他挂断了。”希腊朔日的驾驶员无奈地对薛垣摇头。他的身材与罗梭很接近,罗梭在工作时间偷偷外出行动时,为了不惹人怀疑,便拜托他戴上红色的假发冒充自己,利用薛垣的脸盲症为罗梭打掩护。不成想,夜路走得太多终于撞见鬼,这一次竟被对方给识破了。   薛垣没想到罗梭竟决绝到这个地步,顿时暴躁起来:“再给他打过去!不管他现在在做什么,我……”   话未说完,眼角的馀光忽然瞥见,“阿尔戈号”探测器出发了。   “恋人”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无形之墙不太远,看得到“阿尔戈号”推进器后部那条长长的蓝色离子尾焰。它已经穿过人造光帷,马上就要与无形之墙接触。   薛垣心头一惊。如果乔伊的猜想是正确的,无形之墙与维度打击有关,那么只有达到光速才可以逃逸。有必要让考察队的人知道这一点。   没有时间了。他把“希腊朔日”撇给刚从混乱中赶来的军|警,催促祁涟去追赶“阿尔戈号”。   “阿尔戈号”离无形之墙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人类第一次与它相距这么近。它无形无状,又无限广大,只有引力波数据显示了它的存在。这是某种凌驾于人类认知之上的东西,带着神秘的微笑,睥睨着混沌蒙昧的人类。与缔造了它的那个智慧文明相比,地球文明不过是刀耕火种的原始部族。   “恋人”紧追“阿尔戈号”之后,进入了两者间通讯的有效距离。   突然,公共通讯频道里出现了一阵骚乱。只听有许多人在同时大声疾呼:“太阳,太阳!”   舰队后方,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   太阳系外围的四颗巨行星——土星、木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此时都运动到了太阳的另一侧,把那颗体积膨胀了一千多万倍的红色恒星暴露在人类面前。它正在剧烈地骤明骤暗,像舞台上为了追求视觉效果而不断频闪的强光灯,又像一颗奄奄一息拼命搏动的心脏。这是太阳内核正在发生氦核聚变。抛射出的外层物质在引力作用下形成一圈璀璨的星云状光环,围绕在它周围,像献给濒死者的花环。   即使隔着六百七十多亿公里的距离,那样高频率的闪烁也无法以肉眼直视。薛垣不得不放下氧气面罩内的护目镜,背过身去躲避那光芒。宇宙射线强度暴涨,所有仪表上的盖革计数器都争先恐后发出了“强辐射警报”。   人们惶乱地躲入附近的防辐射掩体,“恋人”举起手臂,打开纤维防护盾,把薛垣拢在里面。   频闪平息下去后,人们瞠惑地发现,那颗巨大的红色恒星不见了。   太阳系的中心只剩下一颗发出白炽光芒的致密天体,大小仅与地球相仿。又过了一会儿,那白炽的光芒也逐渐暗淡熄灭下去,最终形成了一颗冰冷沉寂的黑矮星。   太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破谜   其实太阳在60多个小时前就已经死了,只不过光线现在才把影像带到人们眼前。   所有的人都静默下来。这个“静默”并非听觉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继地球毁灭之后,太阳的死亡再次令人类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绝望:这个恒星系,再也不是家了。   除了痛苦,还有怳悸。   根据推算,太阳变成红巨星应该是50亿年之后的事。现代智人的文明大约可以延续200万年,太阳对我们来说是永恒的。   可是这事居然在人类眼前发生了。就好像有谁按下了快放键,把原本上亿年的进程缩短到了眨眼之间。   人类离开地球之前,电视台举办过一期科学官访谈节目。有观众提问道:“天文物理学家们不是说,太阳五十亿年后才会变成红巨星吗?为什么它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就爆发了?”   当时那名科学官给出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他拿出一个灯泡通上电,说:“这个灯泡的使用寿命,比方说是五十年吧。假设在这盏灯附近生活着一种只能活30秒钟的微生物,它们当中的科学家通过计算得出,这盏灯还能亮五十年——对它们来说,这个时间跨度就相当于人类的五十亿年了。”   科学官转动调节旋钮,灯泡里的白炽体迅速增温,很快“嘭”一声爆掉了。   科学官问台下的观众:“你们认为,现在这种情况,那种微生物可以预测、可以理解吗?——对于宇宙,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们什么都不能确定。”   如今,面对死去的太阳与空旷的宇宙,人类又一次深深迷惘了。生存太渺小,渺小到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洞察这个世界的真相。   何处是归路,何处是前程?   “圣彼得号”上,本笃十九世教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说了一句拉丁语:“Domine dirige nos!(主啊,指引我们吧!)”   因为离太阳更近,乔伊比舰队早十几秒目击了红巨星的熄灭。由于这个惊人的突发状况,他有片刻分神。   罗梭趁机悄悄按下一个按钮。他所站的那处地面蓦然下陷,变成了一个洞口,使他直达下方的紧急逃生太空舱。太空舱随即与“罗塞塔号”脱离,依靠惯性保持着高速,朝着远离舰队的方向飞行。   乔伊没有去追,因为对方的行为无异于自杀。真空里几乎不会遇到阻力,太空舱将会以这样的速度一直从另一侧飞出太阳系,永不停止。但舱里的氧气是有限的,仅能维持几天。   罗梭也知道这一点。从“覆巢行动”之初,他就已打定主意:倘若撞击太阳的行动失败,就以这种方式有尊严地谢幕。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结局,庄严的太空葬礼。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离开舰队之前,他就在“希腊朔日”上安装了一枚可远程控制的小型核|弹。他只嘱咐了那个冒充他的人伺机接近薛垣,却没有告诉那人,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希腊朔日”在薛垣附近自|爆。   起|爆信号从他腕部的遥控装置内发出,以光速传向四百五十多万公里外的“希腊朔日”。   罗梭静静地数着秒。   哥哥,你的第二十六个生日还没到,所以,你现在还是二十五岁。   寿则多辱,莱因哈特皇帝死得早,其实是天赐的福祉。   你这么漂亮,不如就在这个最好的年纪——   死吧。   15秒,信号传到。   罗梭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头红发。   年轻的莱因哈特皇帝走向生命尽头之时,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代的红发挚友。那样纯粹而明丽的快乐,是生命长廊中永不复现的风景。   染了一头红发的自己,是否也在内心深处怀念着那早已远去的童年呢?   希腊朔日,永无之期。   罗梭呢喃着说出最后一句话:“Да-здравствует-император.(吾皇万岁)”   四百五十万公里外,一团明亮的光球骤然在宇宙间升起,犹如出现了一颗小太阳。上亿度的高温中,“希腊朔日”被瞬间气化。以它为中心,巨大的热量急剧向四周辐射,一分钟内扩散到了二十千米半径,悬停在这个范围内的几架穿梭机连逃跑都来不及便被熔化。   “恋人号”处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四个引擎全开,冲出了核|爆波及的范围。但无形之墙就在眼前,已没有缓冲空间来减速了。   眼看就要撞到“墙”上去,最后关头,薛垣按下手腕上的通讯仪,给乔伊留言:“我房间,桌子,墙,米沙——”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么几个凌乱的词语。“恋人号”首先接触到无形之墙,就像被空气吞噬了一般,在瞬间无踪无影。紧接着,不到1秒,薛垣也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不见。距离阿尔戈号探测器进入“墙”中,仅仅过了8秒。   几天之后,返回了舰队的乔伊再次来到薛垣的房间。   费了些力气移开书桌,露出后面光滑的墙壁。以手细抚,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之处,但似乎有微风拂过皮肤。   乔伊用手指沿着墙根细细摸索,触到一个圆形的凸起。用力一按,只听“咯吱”一声轻响,墙面竟然像柜门一般打开,一个方形的洞口显现出来。侧耳听了听,洞口里面是通风管道,风声低徊,呜呜不已。   犹豫一下,乔伊把头探了进去。眼睛刚刚适应洞内的黑暗,却不料赫然看见一截瘦骨嶙嶙的人类手臂。   乔伊骇了一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旋即意识到那是一个活人的手臂,因为它动了一下。   一张苍白的脸随之从黑暗中浮现。那是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金发少年,孱躯形销骨立,用手臂遮挡着刺眼的光线。   “……伊万?”少年犹疑地开口,声音微弱而怯惧,“是你吗?我可以出来了吗?”   “……”乔伊讶异得不知如何作答。   没有得到回应,少年又改用俄语问了一遍,一面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努力向洞外张望。他突然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立即如同受惊的小兽般飞快地想要缩回去。   乔伊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对方。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那枯骨似的细臂在自己指间脆生生地断裂。   “不要怕,”他尽力放柔了语气,以免吓到对方,“是伊万叫我来的,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米……米沙。”少年瑟索着回答。   叫米沙的少年裹着毯子,萎顿地缩在椅子里,小口啜饮热牛奶。他似乎很久没有进食过热的东西,很珍惜似地用双手捧着杯子,感受牛奶的温度。   从支离破碎的谈话中,乔伊一点一点了解到当年发生的事。   六年前,舰队起航前夕,全球各个城市都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二十岁的薛垣奉命在北京登舰点服役。他心里记挂着失散多年的弟弟薛域,想去莫斯科寻亲。但职责不允许他擅自离开:在这样全球性的大灾难面前,每个地方都是一线,没有多馀的人手填补别人的岗位空缺。   身为调度官的迟采蘩帮了他的忙。她利用轮班制度和时差的盲区,安排他每晚藏身在“北京—莫斯科”的穿梭机上,早晨再飞回来值班。穿梭机速度很快,往返这一万多公里只需要4小时,如果薛垣足够机灵,完全不会被人发现。   于是薛垣过了一段白天工作、夜里寻人的奔波生活。每天只能在飞行途中勉强小睡两三个点钟,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说。   比辛苦更折磨人的是绝望。他跑遍了每一处弟弟可能在的地方,全都无功而返。   误打误撞,他偶然找到了一个与弟弟重名的十六岁孤儿:同样是混血,同样是中文名薛域、俄文名米沙。   这就是乔伊现在找到的这个米沙。   但是,薛垣当时并没有带走这个少年。   太空联邦政|府严格规定,每个登舰的军官只许带一名直系亲属。这规定固然不近人情,但也实属无奈。   考虑再三,薛垣最终还是放弃了孤儿米沙,继续去寻找自己的弟弟。   直到登舰的日子来临,依然遍寻不着弟弟的影子。不仅如此,家属最后的报名截止期限也已经过去了。整个地球的人都在等待起航,不可能为了一两个人延期。   最后在莫斯科疯狂而徒劳地搜寻了一夜,薛垣沮丧地放弃了希望。离开前一秒,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也叫米沙的孤儿少年。   那一瞬间,薛垣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历程,孤儿米沙不得而知。   或许是为了弥补找不到弟弟的缺憾,也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先前见死不救的愧疚,又或许纯粹是出于恻隐之心。   总之,他在那个瞬间作出的决定,彻底改变了孤儿米沙的命运:他要带那个孩子走,不计一切代价。   可是,带着米沙搭乘穿梭机回北京容易,带着他登舰却难比登天。要是那么容易就混得过去,每个人都带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了。   薛垣想出了一个偷梁换柱的奇招。   他是负责运送磁盘阵列的,这些东西的大小与一只中型保险柜相仿,就其体积来说,完全可以藏得下一个体型瘦小的孩子。   他伪造了一台磁盘阵列。   它的外表看上去与普通的阵列毫无二致,实则里面是空膛的。孤儿米沙虽然十六岁了,但因为营养不良,体型如同十三四岁的少年,藏身其中刚刚好,重量也差不多。   布置好了一切,薛垣将这个伪造品混入上千台磁盘阵列当中,藏叶于林。   又是靠着迟采蘩帮忙,薛垣轮值当天的检查官,亲自为这批“树林”签字放行。于是,那片伪造的“叶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运进了主舰的数据室。   此举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被发现,薛垣和米沙都将失去登舰的资格,无异于双双被判处极刑。   但幸运之神眷顾了他,他居然成功了。   再后来,找了个机会,薛垣把米沙放了出来,藏进自己的房间。   可问题依然存在:下级军官的宿舍会被不定期检查,并不安全。   薛垣再次想出一个奇招:他打通了房间的舱壁,让米沙在墙里面安家。   舱壁里面是置放通风系统的夹层,24小时不间断循环新鲜氧气。里面的氧气很充足,空间也比较广阔。洞口做好伪装,用桌子挡住。桌子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的,被人挪动的可能性极小。米沙待在里面很安全——只要不停电。   所以之前舰队的供电场中断时,薛垣那样心急火燎地试图恢复电力,他怕米沙窒息。   此外,薛垣还偷来了足量的压缩食品。把米沙运上舰时,它们用来补足重量差;现在则是米沙的粮食。   他很清楚,米沙这一躲,不是一年半载,而是要整整六年。等时效成立,才可以重见天日——虽然这个“日”已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舰队的人造太阳灯。   为了确认米沙的情况,薛垣与他约定了一个暗号:每当薛垣独自在房间里时,就在熏香灯里滴入玫瑰精油。他喜欢玫瑰香氛,这一点人们都知道,谁也不会对他的房间总是香喷喷的感到奇怪。   被蒸气挥发出来的香氛会被空调机抽入通风系统,米沙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闻到。   一闻到这味道,他就爬到桌子后面的入口处,“笃笃笃”敲三下舱壁,告诉薛垣“一切安好”。如果需要什么,就多敲一下,表示“我有话要跟你说”。   反之,如果薛垣点起的精油不是玫瑰,那就意味着“有情况,别出声”。   经这么一说,乔伊回想起来:那次他去找薛垣询问失眠的疗法时,薛垣屋子里点的是檀香。当时他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深想其中的玄机。   随后关于压缩食品的那一出戏码,现在想来也是那只狐狸的自编自演。薛垣深知,做事认真的乔伊迟早会发现他偷压缩食品的事。与其隐瞒,倒不如顺着乔伊的思路给出一种解答,打消对方的疑惑。乔伊越是坚信他所发现的“真相”,薛垣真正所要保护的秘密就越安全。   与其说是薛垣骗到了乔伊,不如说是乔伊自己欺骗了自己:他太想要一个答案,以至于一旦找到了一种还算合理的解释,就无比期望事实的确如此。薛垣只不过是看穿了这一点,拿来加以利用罢了。   看见乔伊若有所思的表情,米沙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欲言又止。算算年纪,他已经22岁了,可依旧羸讷得像个孩子。   “你想说什么?”乔伊想象着当年薛垣见到这个孩子的情景,忽然有点理解了那只狐狸彼时的心情。有时候,柔弱也是一种强韧的力量。这个孩子因着他的柔弱,令人不忍辜负。   “别怕,现在由我接管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他和颜悦色道。   “伊万……他还好吗?”米沙眼中流露出关切,像在打听自己亲人的下落。   乔伊神色一黯,摇了摇头:“抱歉。我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再回来。不过你放心,时效成立之前,我会继续照顾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子   第十章、小王子   〖死亡仅仅意味着抛弃遗骸、抛弃外表,向着一颗星星,向着爱情,向着自己的使命升去。——《小王子》〗   薛垣想象过很多次,假如“墙”那边的确存在着一个可以生存的世界,那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神奇的四维空间,也许是一个坍缩中的宇宙,也许是一颗到处喷发着岩浆的星球。   但现实与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身下是某种泥沙一般柔软的东西,有土壤的腥腐气息。   睁开眼睛,映入视线的是澄湛的天空,以及一轮正在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这地球上最普通的风景,在他看来却已恍若隔世。六年里,目力所及,不是幽暗无垠的太空,便是冰冷的金属舱壁。   薛垣试着坐起来,发现自己的确躺在一片土地上。土壤是纯黑的,但并不粗粝,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样稠滑,向四面绵延开去,只有他雪白的紧身太空服是这大片浓黑之中唯一的异色。橘红的夕阳沉到了与他视线相平的高度,一些细碎的光在泥土上跳跃。   薛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部,太空服的头盔依然完好。按动腕部的按钮,氧气面罩变成了显示屏,出现一组数据:   【当前坐标:未知   大气成分:氮78%,氧21%,二氧化碳0.03%,其它成分0.97%   大气压强:0.8×10^5N/㎡   地表重力:0.99G   地表温度:26.5℃】   几乎与地球的环境完全一样。   难道……这里是另一个宇宙中的地球?   薛垣惘惑地举目四望,周围都是黑色的旷野,空无一人。   他记得清清楚楚,进入“墙”之前的几秒钟,“阿尔戈号”探测器与“恋人号”都在他目力可及的范围内。但这里却不见他们的踪迹,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打开无线电设备,只有吱吱的噪声,接收不到信号。   面罩上亮起一个红色的警示标识:太空服的氧气所剩无几。   犹豫了一下,薛垣脱去手套,试着接触空气。有微凉的风轻轻拂过皮肤,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他打开面罩,小心翼翼地呼吸。   空气是正常的。   这是件令人极度安心的事。薛垣摘下头盔扔到一边,柔柔的风马上凑了过来,像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轻拍他的脸颊,撩起他肩头的金发。   天光慢慢暗了下去,暝色四合,繁星渐次缀满了夜幕。   仰面观察了一会儿星空,薛垣很快判断出,这里不可能是地球,因为天空中找不出任何一个熟悉的星座。既没有北半球标志性的北斗七星,也看不到南天极附近的南十字座。这个天球是全然陌生的,布满璀璨而不知名的星辰。   安全起见,他决定今晚就待在原地过夜,等天亮了再去寻找其他人。   原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想到这一夜居然睡得很踏实。这些软滑的黑泥没有黏性,不沾皮肤,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大块半凝固的巧克力果冻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在充足的光照下极目远眺,薛垣发现了一些昨天没有观察到的细节: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处起伏的轮廓,仔细辨认,似乎是一座火山。那么,这些黑泥应该是火山泥了,难怪躺上去很舒服。   火山脚下,一个闪着金色光芒的亮点引起了他的注意。薛垣为之一振:这么高的反射率,人造物品的可能性很大,八成是“恋人”号坠落到了那里。   他立即向着那个亮点出发。看起来很近,谁知走起来才发现极远。这颗星球很荒凉,地表没有植被,沿途的风景单调无比。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大体能看清那个亮点周围的环境。   令薛垣吃惊的是,那里似乎是一片农田。地面平坦而整饬,被不同的颜色分割成几个井然的小方格,有金黄,有碧绿。   亮光是从田边一座不大的建筑物顶端发出来的,那建筑的样子很怪,呈半球形,材质看起来像是金属,但已经很旧了。   很明显,这里是一处生活居址,而且应该是人类建起的。   薛垣有点失望。虽然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同类是好事,但他更想找到“恋人”和“阿尔戈”的下落。   又走了半个小时,他来到了那座半球形的小屋前。金黄的是麦田,碧绿的是菜地。如果那座小屋的样子古典一点,倒是颇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农家乐味道。   菜地里有一个俯身劳作的人影,大概是在收菜。   “请问……”薛垣下意识地说出了中文。   那个人直起身子,回眸望过来。薛垣不禁诧愕:那居然正是祁涟。   祁涟身上穿的并不是机师驾驶服,而是极普通的衬衫和牛仔裤。袖子高高挽到肘部,祼露的小臂上沾满泥土。   看见薛垣,他丝毫也不吃惊,只微微点了点头,就好像薛垣只不过去别处串了个门刚刚回家。   “你……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薛垣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他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祁涟好像变了。   不是说他的样子变了,而是他的气质。眼前这个人,仿佛是一个跟祁涟长得一模一样但性格截然不同的双胞胎兄弟。那种孩子般的明朗活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沉静。只有被岁月沉淀过的人,才会有这种沉静。   祁涟扯了一块布擦掉手上的泥,起身向薛垣走来:“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昨天……嗯,昨天傍晚。”   祁涟点点头,“你饿吗?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他当然是饿了,可他眼下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左右看看,没见到其他人的踪影,薛垣又问:“阿尔戈号呢?考察队那五个人到哪里去了?”   祁涟一脸平静:“他们都死了。”   “……死了?!”薛垣骇然失色,“飞船撞毁了吗?”   “不是。”祁涟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令薛垣十分困惑的话:“他们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这算什么回答?薛垣不解。死了,不就是过完了一生吗?这和没回答有什么两样?   祁涟指了指田地旁边那座半球形的小屋,“这个房子,就是用阿尔戈号的材料建成的。”   “怎么可能?”薛垣的震惊比刚才更甚,“看这种磨损的程度,这个房子至少也应该已经使用了好几十年吧?”   祁涟沉默少顷,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尽早让你知道比较好。——你记得旅行者1号吗?”   “当然,怎么可能不记得。”   最初那一天,就是为了去寻找失踪的旅行者1号,薛垣在偶然之间发现了无形之墙。那个瞬间的意义,直到现在才终于显现出来:即使不说关乎人类的生死存亡,至少也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走向。   祁涟说:“它携带着一块浓缩铀238,在这里被找到了。”   铀238的衰变物是铅206。阿尔戈号考察队里的地质学家通过测定两者之间的比例,确定了旅行者1号来到这里的时间。   “那个时间是,”祁涟注视着薛垣的眼睛,“六千五百万年前。”   “…………”薛垣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千五百万年,那是从侏罗纪到公元世纪、从恐龙时代到人类时代的距离。   可是,旅行者1号入“墙”的时间,明明只比他们早三个月而已。   祁涟虚指了一下天空:“这个宇宙,有独立的时间线。跟我们原来宇宙相比,时间流速的比率是二点六亿比一。我们原来宇宙的1秒钟,在这里大约是8.267年。阿尔戈号比你早来8秒,我比你早来0.6秒。”   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薛垣错愕无言。他努力转动大脑,消化祁涟刚才所说的话:“2.6亿比1的时间速率……那就是说……阿尔戈号到这里已经……”   “六十六年。”祁涟还是那样平静,替他把话说完,“它来到这里,已经是六十六年前的事了。”   薛垣终于理解了祁涟所说的“他们过完了他们的一生”是什么意思。   墙外一秒,墙内八年。   在薛垣进来之前,包括安娜在内,考察队的五个人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半个多世纪。   “他们……”薛垣觉得喉咙干涩,发出声音都变得困难,“他们活了多久?”   “安娜活了九十一岁,其他人都比她去世得早。”   五年前,祁涟来到这个星球,在这座小屋里见到了安娜。那个时候,她已经八十九岁了,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进来的时候只有28岁。六十一年的时光,让她从金发红颜的女郎变为鹤发苍颜的老妪。   半个多世纪里,考察队利用火山喷发,改善了这个星球的大气构成;开垦了农田,用火山灰当肥料,把“阿尔戈号”带来的粮食作物种子播种下去。   由于生活条件艰苦,考察队的成员相继过世。只有安娜执拗地一天天等待,害怕会错过薛垣。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三年前,安娜以九十一岁的高龄去世。临走那一天,她拉着祁涟的手交代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他问起我老了以后的样子,不要告诉他。没有哪个女人想让自己喜欢的人看到自己年老的模样,更何况那个时候他还依然年轻。”   祁涟答应下来。   安娜微笑着:“Killian,命运多么奇妙啊。你的生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他,但他不知道。我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还在谈论他,而他还是不知道。”   他只迟到了8秒,但她等候了一生。   祁涟引着薛垣绕到屋后。   薛垣讶然看见,这里竟有一个小花园,围着一堵矮矮的白墙。那墙很明显是手工筑成,不太齐整,仿佛稚嫩孩童歪歪扭扭的手绘。走近一些,依稀看见墙面上密布着细小的花纹。到了跟前才看清,那些不是花纹,而是一个一个汉字“垣”。   祁涟指着白壁解释道:“这面墙有名字,安娜叫它‘薛墙’。把‘垣’字右边的‘┐’拆成两笔,整个字刚好是十划。每过一天,就在墙上刻一划。她就用这个办法记录天数。”   考察队计算了这个星球的公转周期,约为三百六十个恒星日,即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于是安娜用一个6×6的点阵来代表一年,只不过点阵中的每一个点都是一个“垣”字。一边刻字,一边筑墙。六十六年过去,墙上有了66个点阵,两千三百多个“垣”字。   这面墙立于背风之处,免受风化作用侵袭。就连上面最初刻下的字,如今也清晰可见。   薛垣以手轻抚,默然无语。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恒星都可以在转瞬之间死去,遑论如此微渺的生命个体。全人类所有的波澜起伏、所有的生死歌哭,都不过是上帝在桑田沧海中,一次不经意的眨眼。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子   在那个小小的花园里,薛垣徘徊了很久。   入目皆是金雀花,一大片澄丽的莺黄。这种花通常生长在阳光强烈的干旱之地,能适应这个星球的环境此时正值这个星球的夏季,花枝繁茂,在火山背景的天空下微微摇曳。   薛垣想起曾经翻译过的那首莱奥帕尔迪的《金雀花》。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却恍如隔世:   Fragrant broom, content with deserts   芬芳的金雀花,安于荒漠   here on the arid slope of Vesuvius, that formidable mountain,   寸草不生的维苏威火山,这残暴的毁灭者   the destroyer, that no other tree or flower adorns,   你却在它贫瘠的山坡   you scatter your lonely bushes all around.   绽放寂寞的花朵。   写下这首诗时,莱奥帕尔迪独居于维苏威火山脚下,已然重病缠身,不久于人世。这个终生悲观的诗人,曾经吁叹“如果生命就是不幸,为什么我们要一直活到死?”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里,是否从金雀花身上得到了温柔的慰藉?   祁涟蹲下,轻轻抚摸那些生机勃勃的植株。   “原本也种了玫瑰来着,可惜最后都没成活。”他有些心疼地叹息着,“玫瑰太娇嫩了,不适合在这里生存。”   开辟这个小花园也是安娜的主意。她跟薛垣学过调香水的方法,收集了花,提取出精油,跟酒精混合在一起,装入“甜蜜的救赎”瓶子里。   “抱歉,里面原来的香水被我擅自用掉了。——呃,你不会生气吧?”如此说着的安娜,依旧如少女般俏皮又无辜地眨着眼睛。   祁涟当然不会生气。他喜欢陪着安娜做这些事,听她絮絮讲起她以前的生活:念过的学校,穿过的制服,擅长的科目,讨厌的科目,暗恋过的学长……   她原先的专业是分子生物学,为了解决跟弟弟安迪之间的沟通问题,转向了心理学方面的研究。   回顾往昔,安娜摇头叹息:“我的人生真是失败啊。明明在舰队里做着心理医生的工作,可是就连对我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安迪和伊万,我都始终没能理解,到死也不理解。”   有一次,她对薛垣抱怨说:“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做计算机的。一个程序出了错,只要能找出原因在哪里,就总有解决的方法。可是我们对人却无能为力。比如面对一个患有抑郁症的人,就算知道致郁的原因与5-烃色胺有关,也还是无法理解对方的感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正确的。我讨厌那种无力感。”   当时,薛垣是这么回答她的:“计算机也不是总能解决所有问题。算法理论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内容,专门研究‘可计算性’和‘不可解性’。我想,跟‘人’有关的问题,大概都是不可解的,不存在可行的算法。”   如今回想起来,薛垣突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回答很可恶。很显然,安娜并非指望他对她的专业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而是委婉地向他表明:我希望能够理解你。   ——假如可以回到当初那个时刻,如今的自己将会怎样对她说呢?   或许会这样说:“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其他人的问题。你看,人类一起经历了世界末日,可还是各自为政。我相信,人与人的隔阂到死也不会消除,但那也没关系。即使不能相互理解,一代一代的人们也都这样走过来了,彼此相濡相契,相爱相生。”   就这样彼此交谈着,他们在花园里坐了一整天,如两位古稀老者在庭院中回首往事。   落日低垂,天空渐由玫红转为深紫。   薛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个星球到底在哪里?”   祁涟抬头望着星空,微笑了一下:“我们在玫瑰里。”   这不是一句比喻,而是事实。   通过对比星图,考察队弄清了这颗无名星球位于宇宙何处:它是疏散星团NGC2244中一颗恒星的行星,距离地球5200光年。巧合的是,它孕育于“玫瑰星云”之中。   “玫瑰星云”是一片巨大的电离氢区,包含着形成恒星所需的物质,是星星们的子|宫。   由于恒星风和宇宙射线的作用,气体尘埃云形成了花瓣般艳丽的形状和色泽,仿佛绽放在宇宙深空中的一朵玫瑰。天文爱好者们给它取了一个动人的名字:宇宙情花。   薛垣无数次用望远镜观望这个遥远而浪漫的天体,不曾想有朝一日竟置身其中。   祁涟手臂上一个腕表似的东西忽然发出“嘀”一声,表盖啪地弹起。他低头看了一眼,把表盖合上,对薛垣说:“月出时间到了。你别害怕,没有事的。”   只见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以下,升起了一个巨大的半圆。确切地说,是一个半圆最上面的一小部分,被地平线切割成了弓形。这个弓形实在太长,几乎横跨目力所及的地平线两端。   很快,随着半圆上升,弓形的面积越来越大,占满了整个天穹,光芒莹澈如冰雪,把整个世界映得一片清明。它的立体感也随之凸显出来:球面平滑的“腹部”向着地面高高隆起,仿佛触手可及。   由于距离近,它与地面的相对速度极高,简直像是能听到车轮疾驶般的风驰雷动。视觉上的效果是,一只比天空还大的巨球压着头顶碾过,像要碾碎整个世界。倘若毫无心理准备突然看见这么一幕,必定会吓得三魂附体七魂出窍。   薛垣盯着那皎皛的球面,辨认上面的山脉地形,甚至还发现了一块形状极似“宁静之海”的暗影。   他突然真切地意识到:这是独属于他的世界,独属于他的月亮。   “墙”外的第二支考察队将在24小时后出发,彼时,“墙”内的这个宇宙已经过去了七十万年,后来者只能在地质层里找到他们的骨骼化石。   而且,很可能再也不会有第二支考察队了。   太阳已经变成了沉寂的黑矮星,不会再吞噬人类。虽然舰队还无法离开太阳系,但至少可以喘口气,在奥尔特星云之内寻找可以暂时移居的小行星。除非好奇心太旺盛,否则他们没有必要再到“墙”里来。   此生此世,这是他和祁涟两个人的星球。   薛垣拍一拍自己身侧的地面:“Killian,你坐过来一点。”   祁涟顺从地照办了。薛垣替他解衣时,他也乖乖的。   薛垣身上,两天前——对祁涟来说是五年前——留下的“草莓”仍历历可见,痕迹宛然。祁涟轻柔地摩抚它们,但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这样子的祁涟太过陌生。以往的他,所有的表情都写在脸上,一颦一笑都不加掩饰。现在的他却似一潭散尽了涟漪的深水,再也不起波澜。   薛垣担心起来,摸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祁涟怔了怔,若有所思地自语:“原来是这样。我也觉得自己和从前有点不一样,但没想出来是为什么。现在我明白原因了:我好像感觉不到快乐了。”   薛垣一时愕然。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祁涟失去了感情。   安娜曾说过,祁涟是先天的“促肾上腺皮质素释放因子受体缺失”,不会感受到焦虑。而现在这个范围又进一步扩大了:他感受不到忧愁,也感受不到快乐。   这是他身体的自我保护。独自在一颗无人星球上守望了三年,普通人恐怕早已精神失常。极端的孤独触发了他大脑中的“进化”机制,以失去情感为代价,换取生存的几率。   当狐狸终于找回了自己驯养过的小王子,小王子却失去了感情和爱|欲。   薛垣不由回忆起了祁涟的“爸爸”:那是一个异常寡言少语的人,对外界封闭了内心,永远沉默着接受命运加诸他身上的一切,仿佛一切理所应当。   现在的祁涟,和那人很像。就连薛垣自己都觉得残暴地“吃”掉他的时候,他也依然沉默而平静地接受了。   薛垣本不想过于暴烈,但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这莫名失去的五年时光。对祁涟来说,他们分离的时间,已经远远久于他们相处的时间。   他很想问问祁涟,你还喜欢我吗?   或者,干脆问得更加露|骨一点,你爱我吗?   但他不敢说出口。祁涟不会撒谎,他很怕他会坦诚地回答:“我已经没有感觉了。”那样他会受不了的。   所以,就放弃那些无谓的追问好了。他能把握得住的,只有当下。   ━━━天亮了的分割线(≧︿≦)━━━   如果以小说的题材类型来归纳自己二十五年零八个月的人生历程,大体是这样的:   最初的十年,是童话;   接下去的十年,是军旅文;   再接下去的五年零七个月,是太空歌剧;   从这个月开始,今后都是种田文。   ↑↑↑以上,是薛垣蹲在厨房剥西红柿时总结出来的。   没错,是蹲着。   放在以前,打死他他也不会做出这样不高冷的动作。但现在完全用不着在乎形象了。就算天天出去豪放地祼奔,也没有谁会拦着他。   在他和祁涟所组成的这个二人小家庭里,祁涟主外,薛垣主内,男耕男织。   如此分工的原因很简单:这个星球的地面本底辐射比地球高一些。薛垣的身体抗辐射能力远不如祁涟,尽量减少户外活动比较安全,只好做起家庭煮夫,学着做饭。   这间用飞船改造的屋子虽小,却干净舒适。生活用电来自于“阿尔戈号”的核聚变发动机。屋顶上那个闪亮的东西是“恋人号”的一个金属部件,晴天在阳光下很显眼,用以给远方的人当路标,此外也可以当避雷针。   原子炉上架着一口小锅,水“咕嘟嘟”地煮沸了,薛垣用笊篱把热腾腾的面条捞进盘子里。——这个笊篱是用飞船上的一个轴流风机罩做的,也真是物尽其用。   做蔬菜色拉的时候,天色变得有点阴沉。   薛垣从厨房里探出身子,用手搭了个凉棚,望向天空。浓浓的乌云在地平线尽头翻滚堆积,看起来是要下雨。   薛垣丢下正在切的莴苣,抱起家里所有能找得到的瓶瓶罐罐。   祁涟告诉过他,这个星球地表温度高,淡水资源不多,但全年多雨,所以下雨时尽量多储备一些水。   祁涟在田里收小麦,为快要到来的秋冬季节贮存粮食。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他的皮肤却几乎一点也没受到损伤,容貌也毫无改变。这是因为,他的基因经过了优化,细胞老化的周期比普通人慢得多。   薛垣远远看着他,觉得他是凝固在流沙画里的一尊小雕塑,时间的沙砾只会从他外部冲刷过去,不会对他产生影响。   仿佛感觉到了薛垣的凝视,祁涟转身向他看了过来。薛垣把双手拢在唇边:“回家吃饭了!”   这句话他喊得无比自然,就好像他们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老夫老夫的农家生活。他看不清祁涟是否微笑了一下,但却真确地感觉到了自己心中升腾而起的温情。   不论那个高维文明究竟怀有什么目的、又想要借助这个宇宙对人类做些什么,都已无关紧要了。他惟愿ta们再给这个宇宙8秒,让他和祁涟在这里安稳地度过一生。   浓云酝酿了一天,到了夜晚,大雨如期而至。   因为害怕麦子被雨水泡坏,祁涟去打谷场连夜收场。薛垣不会干农活,帮不上忙,只好独自待在家里。等得久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几点钟,一阵轻微的“咚咚咚”把他扰醒,是从门的方向发出的。   薛垣的第一个反应是:祁涟回来了。   正要去开门,脑中倏地打了一道闪电:不对,不可能是祁涟。   屋子的门是用“阿尔戈号”的舱门改造的,并未安装锁闩之类的东西。金属门板在电磁力作用下合拢在一起,按一下旁边的按钮便会自动打开。   如果是祁涟回来,他不但不会敲门,还会尽力放轻动作,以免惊动薛垣。   那…………门外会是谁?   一阵寒意直蹿上薛垣的背脊。他想起一篇只有一句话的科幻小说: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他从床上一跃而下,无声地打开床头的抽屉。里面有一把老式军|用|手|枪,点四五口径的勃朗宁M1911,是考察队的一名成员带来的私人藏品。为防止走火,平时拆卸散了收在木盒子里。   薛垣迅速把手|枪拼装起来。其实他很怀疑门外是某种非人类的东西,枪|械可能根本没用。但出于特|种|兵的习惯,手里拿着武|器总会稍微安心一点。   装好了枪,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薛垣把子弹压入膛中,紧贴墙根快速潜移到窗边,双手持枪背靠墙壁,以最小的动作侧目探视。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子   外面空荡荡的。   门上一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照亮黑夜中飘洒的雨丝。廊下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容器,是薛垣白天放在那里接雨水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是风,刚才的声音一定是风。薛垣这样自我安慰着。   忽然,一只广口玻璃瓶摇晃了一下,咣当一声翻倒在地上,看上去就像被谁不小心踢了一脚。   ……雾草!是风是风,一定是风!(≡д≡|||)   然后,那只瓶子又重新站了起来,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它扶起。   ……是风是风是风……奶奶个熊不带这么玩的啊啊!!老子最怕灵异事件好吗!!(〒▽〒|||)   牙一咬心一横,薛垣猛地按下门边的按钮。两扇金属门“唿啦”一声倏尔开启,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正举着枪确认四周的动静,偏巧空中“咔啦”一个炸雷落下。薛垣一惊之下,条件反射般对着广口瓶附近连扣扳机。“砰砰砰”一阵乱响,瓶子应声爆裂,玻璃碴和水花四处飞溅。   安静了片刻,那个要命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声源近在咫尺,甚至能感觉到门板传声时的震动。只是,这一次声音变得极有规律,一直缓慢而清晰地重复着相同的节奏,很像莫尔斯电码。   薛垣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默数着长短间隔的频率:   ...-.--.-.--.-   Vanya(万尼亚)   薛垣呆住了。   叫他“万尼亚”的人很多,但会用莫尔斯电码这样跟他交流的人,就只有一个。   “父亲?”这个称呼一霎脱口而出。对他而言,这已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词语。   敲击声仍在继续,并开始变得时远时近,像在引导着他走出去。   薛垣定了定神,收起手|枪,循着声响的指引迈出房门。   冰冷的雨水倾洒在他身上,但只有一霎。   他发现,自己的视角变得奇异:他正在从一个从未见过的角度回望自己刚才置身的房间。   他小的时候,常在画报上看见一种叫“考眼力”的儿童画:各种姿态各异的小人儿被铺陈在一幅很大的画面上,但没有前后遮挡或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可以看到每一处细节。幼儿园的老师总是给小朋友们看这种图,让他们比赛谁先找出画里正在做某件事情的某个人物。   从四维空间看三维空间,就有点类似从三维空间看这种画。习以为常的透视关系消失了,每个物体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毫无遮蔽地祼裎,失去了内外之分。   他明白过来,这里是四维空间,他正处在那个多出来的维度上。   他看不到第四个维度,就如画在一张纸上的小人无法穿透纸面看到三维空间。但他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纵深。   佛教《维摩诘经》记载,维摩诘居士的房间很小,仅有方丈之地,然而“其室广博,包容无所妨碍”。   现在想来,那个方丈室可能就是四维空间吧?   薛垣小心翼翼地朝房子挪了一小步。周遭恢复了正常的景观,他站在房门口,雨水落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退出了第四个维度。   敲门声随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加急切:万尼亚,万尼亚,万尼亚。   薛垣再次进入了第四个维度。   “万尼亚,你好吗?”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那种别具特色的抑扬声调,薛垣绝不会错认。父亲的一大爱好是诗歌,常常在家里打着拍子分析音韵,以至于母亲笑他“连讲话都是五步抑扬格”。   回过头去,看见父亲在对他招手微笑。“这个宇宙里有一些点,可以与四维空间直接相通。我不能到三维空间去,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把你叫来,希望没有吓到你。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一个数据体,所以我可以呈现出三维的样子。”   “……数据体?”   “是的,我接受了‘上传’。唔,那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说出“十几年”这几个字时,父亲的语气明显充满了不确定,就好像时间跨度对他来说是个很陌生的概念。   他紧接着解释了这一点:“抱歉,我对时间跨度的感受已经很模糊了。我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没有时间。”   “没有时间?”薛垣发现自己一直在重复父亲的话,除此之外便不知该说什么。   “哦,这么说也不准确。”父亲笑了笑,那神色令薛垣油然感到亲切。“时间还是有的,但不是线性的。这是一个六维时空,四维空间加二维时间。”   人类的世界是四维时空:三维空间加一维时间。   空间可以在前后、左右、上下三个方向上延展(x轴、y轴和z轴),构成我们每日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而时间则只有一维(w轴),永远沿着一个方向延展,一去不复返。因此,人类的历史是线性的,抓住一条时间轴,就可以串连起所有的事件,犹如一根绳子穿起的珠链。   如果时间增加一个维度,那样的时间就不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平面。在这样的时间里发生的历史不是一条珠链,而是一张网。   “……我没办法理解。”薛垣摇摇头,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他无从设想,那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一个时间平面上的时间线是无数的,可以在每一个时间节点同时做出无数种选择,将会有无数种历史并存——不是以平行时空的方式,而是在同一个时空内并存。   “用不着理解。”父亲说,“这很难依靠单纯的想象去体会,必须亲自到这样的世界里才会明白。我得承认,对于生活在三维世界里的我们来说,这是很具有诱惑力的。当初ta们就是这样说动了我,让我同意上传。”   又是“上传”。   薛垣稍稍平复的好奇心再次被这个词勾起,忍不住探询:“那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沉吟一下,“打个比方好了,就相当于把一份实体文件扫描进电脑,获取它的PDF电子版本。那之后,实体书依然存在,只是多了一份电子版的复制本。”   当年脑中那个声音出现时,薛父并没把它当回事,甚至是带着几分游戏的心态与ta们对话。ta们提出希望扫描他、获得他的“灵魂复制本”,并再三保证,这对他的本体没有任何影响。于是薛父同意了。   如ta们所说,扫描的过程极快,没有任何感觉。那之后,薛父实际上分裂成了两个版本:生物实体版仍旧在地球上过着原来的生活,什么都不曾改变;电子复制版作为样本被传送到高维文明的世界,与ta们共同生活。   后来,生物实体版的薛父精神失常、抑郁而终,而电子复制版则没有这一段记忆。   父亲指了指他来的方向:“这个宇宙是一个程序,一个批量上传的扫描软件。它设定了一个运行周期,在一段时间内是开放的,接收从外部进来的实体——也就是你们。时间一到,整个程序就自动关闭,开始扫描。对你们来说,就是这个宇宙坍缩了。然后,这个宇宙会把你们的质量归还给原先那个实体宇宙,电子版的灵魂上传到赛博空间。”   薛垣并未感到特别讶异。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他的神经已经有些麻痹了。   他只是思索着父亲的话。在实验室里,他长年累月做着这样的事:建一个模型,设定一些基本参数和规则,让它自由运行。那种自组织形式,与生命的产生与进化惊人地相似。   如果说人类所生活的宇宙也是一个模型,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物理法则就是程序的参数。光速之所以是每秒30万公里,是因为输入的参数就是“C值=30万公里/秒”。   类似地,也可以用计算机来解释为什么“墙”内外的时间流速存在差异:处理器时钟频率不同。   与“墙”外相比,“墙”内的宇宙显然拥有更高效的处理器,运算速度提升了2.6亿倍。   他猛然想到,太阳原本50亿年的演化历程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内完成了,这个速率之比也是2.6亿比一。   他忍不住把心中的猜疑问了出来:“我们原先宇宙,难道也是一个程序?”   “是这样的。我们宇宙中所有的一切,地球、太阳、星系,都是程序里不同的模块。ta们觉得原来的处理器工作太慢,想在新的高频处理器上运行我们的宇宙。没想到负责这工作的程序员弄出了一点小差错,忘记把太阳系模块整体迁移,只把太阳模块单独移了过去。所以ta们又设置了一个相似的运行环境,希望把人类迁移过来。”   “…………”薛垣无言以对。人类的世界天崩地裂,原因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技术失误。   他紧接着想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上传之后,我们会怎么样?可以回到原来的宇宙了?”   父亲的表情变得紧张:“不,批量上传与个体上传的程序不一样。我刚才说了,扫描结束后,这个宇宙会把你们的质量归还原本的宇宙,以保持质量守恒。但仅仅是质量。你的实体会被还原成基本粒子,而不再是生命形态。”   薛垣恍悟。简言之,这个宇宙是一个扫描仪&粉碎机。   进入这里的人,将在未来某个特定时间被批量扫描,复制数据体的“灵魂”,上传到赛博空间。   上传之后,数据体“灵魂”确实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永生:在量子层面上,数据作为一种信息,是永不湮灭的。   但那种永生已经与生物实体毫无关系了。   生物实体们将被就地“粉碎”,从扫描仪的出口被“排泄”出去,参加宇宙间下一次质量守恒的轮回。   难怪之前在量子效应点,与他们通话的那个字幕君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因为ta不能说得太清楚。   薛垣无比悲哀地想起自己办公室的那些纸质文件们,它们所经历的正是这样一个轮回。舰队的造纸资源有限,所有纸张必须反复循环使用,不停地被印刷→扫描→上传→粉碎→制成新的纸。   “我……我该怎么办呢?”薛垣满心惶惑。   “这个宇宙坍缩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选择在这里过完一生。如果在扫描开始之前就死去,就不会产生电子版的灵魂了。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关闭这个宇宙进程。这个程序在设计上有一个漏洞,你可以利用它让坍缩提前到来。”   未几,父亲便匆匆告辞。   “孩子,我得走了。我不能对你说得更多,但在我的灵魂深处,永远保留有一丝身为父亲的感情。”他微含苦涩的目光在薛垣脸上徘徊,“万尼亚,我很遗憾你还生活在一维的时间里,只能选择唯一性的现实。但你至少还有选择的权力。”   薛垣伸出手去,但什么也没有触到。眼前的父亲只是一份没有生物实体的数据。   他很想问问父亲:你现在过得好吗?   但这个问题在二维时间中可能是没有意义的:无穷多个现实同时并存着,无所谓好与不好。   但他马上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那句莫尔斯码的电文‘不要回头’,是你发送的吗?”   父亲又一次露出了令薛垣感到亲切的笑容:“是我。我很想多传给你一些信息,可我在这个世界的自由受到限制,不能给你发送含义太明显的警告,最后只好用一颗脉冲星发出了一组很简单的莫尔斯电码。发出去的时候,其实我并不确定你能不能理解我真正的意思,只好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过的圣经故事。”   薛垣确实记得。   “不要回头”这句话太普通,除非是对圣经故事比较熟悉的人,否则很难联想到所多玛城的传说。但父亲以前常常讲这一段故事给他听。   父亲不是基督徒,所以并未从教义的角度来诠释,而是给了这故事世俗的含义:“如果有些事情注定已经无法挽回,那就不要回头,不要留恋,在破灭中寻找新的生活。”   故而薛垣接收到那组电码时,即刻回想起了那故事,在网上找出了完整的原文。   那个时候,薛垣也曾暗自揣测,发出这电码的说不定是某个非常了解他父亲的人。只是没有想到,那竟然就是父亲本人——尽管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对这一章相当不满意,叹气(≥︿≤╬)对前文的设定勉强自圆其说了一番,先放出来,以后再修吧嘤嘤嘤?_?   ☆、小王子   祁涟拿起脸盆,透过光线看着上面一个对穿的弹孔,又回头看看薛垣:“这是怎么回事?”   “它们半夜被风吹倒,吓着我了。”薛垣理直气壮地摊手。   “所以,你就把我们所有盛水的容器都射了一个洞?(ノへ ̄、)”   “…………”薛垣翻个白眼,转过身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用气场说:我不管,你去负责修好。   祁涟只得无奈地抱起那些破了的盆盆罐罐,拿到工作间去,想法子修补。   薛垣没有说出夜里发生的事,把那作为秘密隐瞒了下来。他打不定主意,应不应该让祁涟知道那个bug的存在。用那种方式,只能有一个人可以离开这里,另一个人一定会付出生命。   他当然不会让祁涟付出生命,但又自私地想要多留他陪伴自己一段时日。可以肯定,祁涟的自然寿命会比他长久。他的身体细胞老化速度至多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如果过去五十年,薛垣已是年逾古稀的老爷爷了,而他可能仅仅人到中年。   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他多陪自己走一程吧。   ——哪怕只有十年也好,我只要你生命中十年的时光。然后,你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用来忘记我。   薛垣如此暗自思量着。   他讨厌这种怀抱秘密的感觉。秘密就像人心里的一块石头,并不尖利,却永远用它的棱角硌着你,让你的心不能踏踏实实一放到底。   那个神秘的四维世界也令他感到困惑。它像一个理智的疯子,一个慈祥的杀手,以及一个暴戾却又不失慈爱的父亲。   它似乎是一种父权式的文明,以精神控制为发展方向。但在那里,也有一些相对较为友善的个体,对人类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于是尽己所能,以暗示形式给人类发出了警告。父亲,以及量子效应点中的那个字幕,都是这样的个体。   那个字幕曾反复申明:ta所说的话仅仅代表一个普通个体的立场,并不代表ta背后的文明。或许,ta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无限多种选择,无限多种现实,那样的环境所催生出的道德,想必也是无限芜杂。不知道对于那个世界里的居民们而言,生命中所遭逢的迷惑究竟更多还是更少。   雨下了差不多一整天。到了下午晚一些时候,雨势淅淅沥沥地转小。天空变成薄暗透明的青灰色,像假装生气的恋人阴而不沉的脸。   两个人拿上袋子,去菜园里剜蘑菇。   灌溉渠里高高地涨满了水,流淌成一条潺湲宛曲的溪涧。薛垣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水质清凉。   这样的天气里,在溪水中洗个澡是件非常具有诱惑力的事。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决定就这么做。他需要让自己尽快适应这全然随心随性的田园生活,把世俗文明的条框都慢慢忘却。   他迅速脱掉衣服,用发带把头发束成一条马尾,迈入下游的溪流里。   看见他的举动,祁涟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材清秀而劲健,像一只优雅的狐狸。祁涟从未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看过他赤祼的躯体,眼中满是好奇。   虽然抱定了“回归原始人”的良好心态,但就这样被人不加掩饰地看光光,薛垣还是情不自禁地难为情:“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入浴?”   祁涟闻言弯起嘴角。薛垣以为他又要说“我很喜欢”之类的,不料他来了一句:“小狐汔济,濡其尾。”   “哟,你连《易经》都看过了?”薛垣挑了挑眉,半是惊奇,半是转移话题,好让自己不那么尴尬。   “嗯。”祁涟点头,“你让我看《乐》,我就把六经都看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好似又恢复了从前那个呆呆萌萌、唯薛垣是从的大孩子。薛垣忍不住逗他:“那你记不记得,小狗汔济,濡什么?”   不出所料,祁涟皱起脸冥思苦想:“我没读到过这句。”   “你过来试试就知道了。”他对他招手。   祁涟一点也没意识到“小狗”指谁,只是作难地看看袋子:“可是蘑菇……”   “蘑菇个头,它们又不会跑!”薛垣不耐,“快点过来就是了。”   “哦。”祁涟站起来,拍拍膝上的泥,把脱下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田垅边,紧挨着薛垣下了水。连一点水花都没激起,就像一条滑溜溜的大鱼。   借助水的浮力,薛垣用双臂把他抱起来。他轻盈得像一根阳光下闪耀的羽毛,浸湿的皮肤被光线镀上一层晶莹可爱的润泽。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站在水里,身体贴着身体,脸颊贴着脸颊。四面湍波濚激,水流像时间一样在皮肤上淌游。   他用自己尖尖的牙轻轻咬啮祁涟的耳廓,温声软语:“我以前看过一本小说,男女主角在水池里○○××。我一直很想那么做一次试试看。”   在他把想法付诸行动的时候,有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说不定正有什么人在从四维空间里看着他们,就如观赏一幅图画,或是阅读一本书籍。   也许,那些人所见的还不止如此:“他们”不仅能看到他们此时此刻的现在,还能看到他们的过去与未来,知晓他们一切的命运与结局。   这念头给他带来了一霎的不自在,但转瞬即逝,甚至转而成为一种表演欲般的激亢。没关系,想看就尽管看好了。如果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已经书写好的脚本,又何必介意被谁解读和演绎。   那天晚上,他们又睡在了一起。   下过雨的空气很凉,一如栖居在潮湿的深山中。祁涟的脸半掩在毯子下面,令薛垣觉得他是一只躲在洞穴里探头探脑的小动物,叫他忍不住又想狠狠捉住他。   “我睡不着,说故事给我听吧。”祁涟轻声说。   薛垣有点为难。他知道的童话故事很有限,而且多半都已经模糊了。   想了一想,他从记忆的深海里打捞出一个古旧的故事,一个俄罗斯的民间传说。每当冬天堆雪人时,母亲便会说起这个故事。   于是他摩挲着祁涟的头发,问道:“我给你讲《雪姑娘》好不好?”   其实他记不大清楚内容了,便把许多其它故事拉拉杂杂编织在一起。不过在快要进行到结局的时候,他犹豫了。   冬天结束的时候,堕入爱河的雪姑娘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而留在村子里,不随严寒爷爷离开。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在太阳下融化消散。   ——要不要把这样的结局告诉祁涟?   “你怎么了?”祁涟感觉到了他的犹疑,从他怀里抬起头问道。   “我在回忆结局呢。时间太久,有点忘记了。让我想一想,改天再继续讲给你。”薛垣亲吻一下他的唇。   祁涟的眼神变得有点迷惑,像一只没太听懂主人命令的狗狗,拿不准这是不是挑|逗的暗示。于是薛垣又吻了他一次,这一次落在额头上,好让他明白这是一个无关情|欲的晚安之吻。祁涟理解了这层意思,便乖乖不动了。   薛垣关上灯,在静寂中瞪视着黑暗。   到底有没有幸福的结局呢?   雪姑娘可以不必化掉,也不必离开爱人,两个人幸福生活的结局。   祁涟在他怀抱里发出柔软的呼吸声。他拉起他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前,仿佛拥住一个珍贵的承诺。这个小小的王子没有拯救全人类,却真的送给了他一颗小小的星球,一个有火山、有玫瑰的地方,一个可以于斯终老的地方。   他作出了决定。   他不会去做那件事,那件能让这个宇宙坍缩的事。   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想舍弃自己去当人类的救世主。有生之年,他和祁涟会在这里安稳地度过一生。这就是唯一的现实,也必须是。   夏天很快过去,秋光开始笼罩大地。   祁涟不必再下田,便承担了全部的家务。薛垣无事可做,每天吃吃睡睡,感觉自己萌萌的。其馀的时间,他们就像发|情|期的动物一样,在床笫之间发泄掉过剩的精力。   生活高度重复,但也不是一成不变。   与薛垣初来时相比,屋子里的陈设改变了不少,开始真真正正像一个家的模样了:简陋的铁板床被改造成了双人的,并排放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枕头;座舱椅制成的沙发被几条毛毯包裹得更加柔软舒适,上面还放上了薛垣别出心裁用毛巾扎成的布艺装饰品。   周围的环境也在改变。麦田里现在种植的是玉米,菜圃里也换上了秋萝卜和油菜。   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屋后那个开满金雀花的园囿,以及祁涟日复一日在“薛墙”上刻字的习惯。他总是会在薄暮时分、太阳不刺眼的时候,来到那面白壁前,郑重地刻下一划,之后便伫立在墙边,久久地看日落。大片的金雀花在他身边摇曳,在晚风中吟诵无声的诗歌:   Now all around is one ruin,   如今,一切湮灭无存   where you root, gentle flower, and as though   你这温柔的花啊,却在此生根   commiserating with others' loss, send   仿佛为他人的不幸悲悯   a perfume of sweetest fragrance to heaven, that consoles the desert.   抚慰荒芜,向天空送去甜蜜的清芬。   童话里的小王子说,有一天,他看了四十三次日落。“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   薛垣很想问问自己的小王子,他感到苦闷了吗?   后来薛垣才明白,其实那时的祁涟是在计算这颗行星的开普勒轨道。他或许并不知道这个宇宙是个程序,但却敏锐地发现了那个bug所在。   ☆、小王子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金雀花全部凋零的几个月后悄然降下。   那天早上祁涟走出房门时,一片莹白的薄絮飘飘扬扬落在他的发梢。小屋周围已经铺了厚厚的积雪,更多的雪花正从铅灰色的穹顶飞洒下来。又一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季到来了。   他返回房间里。   室内的供暖很足。听见足音,薛垣懒洋洋地从白色的被子里抬起头,蓝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仿佛一只蜷缩在自己尾巴后面的北极狐。自从进入深秋,他的身体就渐渐变得不大对劲,总是频繁地觉得疲惫,精神也有点萎靡,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病了。   祁涟在床边坐下,摸着他的额头:“外面下雪了,你想去看看吗?”   薛垣瞄了一眼窗外,从床上坐起身。他身上还懒懒的,但他明白,祁涟是想让他开心一点。   祁涟取来防寒服和厚毛毯,把他层层包裹起来。防寒服是用他以前的太空服改制的,这让他又有了一点将要出舱登陆冰彗星的错觉。   而屋外的景象更加深了这种错觉:这里变成了一颗陌生的星球。地表被冻结的落雪覆盖,恍似北西伯利亚低地长年被冰层覆盖的广袤平原。   他蹲身抓了一把没有冻结的积雪,让它们从戴着手套的指间落下,说:“我们堆雪人玩吧。你负责堆,我负责玩。”   “好。”祁涟的样子似乎挺开心,不知是对雪人感兴趣,还是为薛垣的精神好了一些而高兴。他很快团起了一只硕大的雪球,摆在正对窗户的位置。   “你想堆个什么?”   “雪姑娘,小王子,还有狐狸。”祁涟轻快地回答,一边用手把雪堆拍得紧实。那个雪姑娘的故事,薛垣始终没告诉他结局,他也并不追问。   “你可真够贪心的。嗯,我再帮你添一点东西。”薛垣摘下手套,把手放在雪堆上。指尖微动,一枝玫瑰“扑”一声凌空绽放。   这个小把戏他很久没玩过了,手法很有些生疏。祁涟如获至宝,拢起一个小雪包,把那朵假花小心翼翼插在上面,就好像那是一朵真正的玫瑰。   薛垣想说什么,一阵寒气吸入肺里,不禁转过脸轻声咳嗽。祁涟慌忙转到他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寒风,“你还回屋里去吧,我堆给你看就好。”   薛垣点点头。他的头又开始作痛,还一阵阵恶心欲吐。对于自己的症状,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数:看这样子,十之八|九是“辐射病”。   重新把薛垣在屋子里安顿好之后,祁涟又回到外面忙碌。他一定精心计算过放置雪人的角度,躺在床上刚好可以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着依旧单薄,与夏天无异,白皙而结实的小臂祼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他的体质寒暑不侵,怎么样也不会生病。所有的肉|体痛苦到了他这里,仿佛水流遇到了磐石,只得绕路而行。   薛垣叹了口气,心生羡慕。他的胸口疼得厉害,似乎刚才的寒气在肺里结了冰。但他明白,那不是寒气的缘故,是他的身体在衰竭。   太阳爆发时的超量γ射线,以及“希腊朔日”自|爆产生的核|辐射,恐怕已对他的身体造成了隐蔽而不可逆的损毁。普通人受到强烈的核|辐射,几天甚至几个小时内就有可能表现出症状。但他曾是经受过“魔鬼训练”的特殊兵种,体质比普通人强得多,症状出现得晚而缓慢,以至于他一度以为辐射并未给他造成太大的伤害。   但它终究还是来了。   如果回到联邦舰队,可能有办法医治。而在这里,结果只有一个。   他不想把实情告诉祁涟。能撑一天,就多撑一天。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启动他的秘密计划:关闭这个宇宙,把祁涟送回去。   那之后的事情,便不再与他相干了。   他想象着,离开自己以后,祁涟还将度过怎样漫长的岁月。无病无痛,无欲无求。他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己的确算得上是他的父亲,尽管肯定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进而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以及那个高维文明。   那个文明,是人类文明之父。   如同人以自身为模板创造了人工智能,那个文明以其自身的代码创造了人类的宇宙万物。   但不要以人类的情感去理解那种父性:它是人类的父亲,但并不爱人类。恰恰相反,它对人类文明怀有恐惧——那正如人类对技术奇点的恐惧。   希腊神话里的神祇族有一个特点,通过放逐自己的父亲取得统治地位:克洛诺斯放逐了他的父亲乌拉诺斯,又被儿子宙斯放逐。   这或许正是那个赛博文明自身的历史。   它放逐了它的父文明,在宇宙中生存下来,现在又害怕人类文明将会把它放逐。所以它说:文明不在乎善恶,只在乎生存和扩张。   有一霎,他的心灵忽被一个诞妄的念头攫住了:说不定有一天,幸存下来的人类文明会与那个高维文明正面交锋,上演一出跨宇宙的诸神之战。   不过,那必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久得说不定已经超越了“时间”这个概念本身。   祁涟以创作传世艺术品的态度,认真塑造那三个雪人。天空转为紫色、大地渐染暮光之际,三个精巧的冰雪雕像出现在小屋外。披着长发的“雪姑娘”从侧面看去很像薛垣,腰肢纤细,脸庞修晳清俊。“小王子”对着一只玻璃罩,里面是薛垣变出来的那朵玫瑰。“狐狸”蹲在玻璃罩的另一边,长嘴尖耳,但是很胖。   祁涟解释说,他在图片上见过的北极狐都很胖。“而且,我也希望把你养得胖一点,那样更好看。”他摩挲着薛垣的下颔,像在抚弄一只狐狸的颈毛。因为被这样摸着很舒服,薛垣就没去追究到底是谁养谁这个严肃的问题。   它们在那里伫立了整整一个冬季。   严寒渐深,又慢慢回暖。薛垣变得愈来愈虚弱。辐射造成的伤害日益昭显出它的力量,他开始出现溃疡。好似有一种无形的白蚁在他的身体深处筑巢,让他的生命之堤从内部崩圮。   他的头发也在以不正常的速度掉落。每天早晨起来,枕头上都会留下一片枯萎的金黄。祁涟很心疼,把那些发丝都收集起来,舍不得丢弃。每晚睡觉时,他总是轻轻握住薛垣的发梢,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它们脱离对方的身体。   因为体力不支,他们已不再做|爱,只是相依相伴。在这个时间被加速了的宇宙中,薛垣感觉自己的一生也在速朽:从“少年夫夫”到“老来伴”,只走过了从夏到冬的寸尺光阴。   虽然眼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衰微,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   即使失去了激情,即使失去了爱|欲,那种踏实的感觉依然存在着。犹如杳渺的星辰,未必看得见,却永远在心里指引着方向。   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他曾经懵懂地走进一座教堂,在管风琴曲中看见彩绘玻璃的罅隙透过一缕阳光,感到自己被宁静充盈。   现在他又回到了那个时刻。但充盈着他的不仅仅是宁静,还有甜蜜。他知道,他已经得到了救赎。   那么,是时候结束了。   薛垣暗中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寒冬将尽的某个早晨,他把祁涟叫了过来。   病中的日子,祁涟一直守护在他床边,尽一切努力照顾爱人,但却仅仅能让他稍微舒服一点,无法减轻病症。   祁涟束手无策。他的雪姑娘就要化掉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正在失去对方,却不知怎么办好。就像呵护一片捧在掌心的雪花,   薛垣抬手摸他的脸。做出这个简单的动作,已令他感觉有几分吃力。   “别做出这么阴沉的表情,我又还没死。”他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今天天气不错,去帮我做件事,把‘阿尔戈号’和‘恋人号’弄到外面去。”   祁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顺从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阿尔戈号”的大部分船体都被用作了建筑和生活材料,但驾驶舱和发动机保留了下来,跟“恋人”号一起收存在仓库里。祁涟把它们全都搬出来,堆放在屋子前面残雪初融的平地上。   薛垣摆弄了一会儿,试着连接起电路板和控制单元,它们仍可以运行。核聚变燃料也很充足,应该能够完成他的计划。   为了避免祁涟过早起疑心,接下去的一整天,薛垣都没再提起那些机器。他下厨做了丰盛的早午餐,小麦面包、蔬菜色拉、蘑菇酱,还打开了一大瓶他们自酿的果酒。   在餐桌上,他“无意中”把话题引向了自己的打算:“Killian,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有没有发现一件有点古怪的事?”   正在往面包上涂抹蘑菇酱的祁涟停了下来。   薛垣指了指脚下的地面,“这颗行星的轨道,好像不太规则。”   祁涟点了点头:“嗯。阿尔戈号考察队也发现了,这个恒星系其实有两个‘太阳’,不过另外那个太阳是一颗伴星,就像天狼星的伴星β星一样。”   他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把涂好的面包放在薛垣手中。   蘑菇酱是祁涟特制的,浓郁香醇。在舰队特训期间,他偷偷阅读了大量食谱,因为他看见薛垣吃饭总是很简单,于是暗搓搓地痴想,有朝一日给对方做很多好吃的。结果,这些食谱成为了“墙”里用处最大的知识之一。   薛垣咬了一口面包,心思却无法集中于蘑菇酱的味道。他用一口果酒把面包草草地吞下肚子,又问:“那他们有没有发现,这颗行星的轨道在收缩?”   破天荒的,祁涟没有马上接话,而是凝眸看着他,像要看穿他心中真实所想。   那样的目光令薛垣一阵不忍,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再回家的人要对孩子撒谎说“爸爸出个差很快回来”。他几乎想要放弃自己的企图,但胸口的疼痛阻止了他。再拖下去的话,他怕自己会没有力气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子   对视了片刻,祁涟率先移开了目光,低垂眼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从来没关注过。”   若在往常,薛垣轻易就能察觉,他垂下眼睑,是在刻意隐藏闪烁的眼神,因为他在撒谎。   但今天的薛垣心思纷乱,竟未曾留意到这一点。他满心想的是,怎么才能把自己的谎话说得更圆:“我很担心这件事。要是轨道一直收缩,这颗行星迟早会掉进太阳里去的。等到天气好的时候,我想用视差法测算一下日地距离,希望只是我自己的错觉。我一个人做不来,你也帮忙吧。”   这回祁涟只说了一个字:“好。”   那之后,谁也没再说话。两个人各揣心事默默进餐。   祁涟不会知道,那两颗太阳就是这个宇宙程序的BUG之一:它们的质量参数被设置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变量。   由于恒星的质量在变,他们所在的这颗行星的运行轨道也一直在变。通过引力值可以计算出,两颗恒星的质量都已经超过了钱德拉塞卡极限(※)。因为质量不守恒,它们周围的时空也是不均匀的。如果受到高速物体的扰动,它们随时有可能会转化成超新星,爆炸成为中子星,进而相撞形成黑洞。   (※“钱德拉塞卡极限”是恒星转化为白矮星的质量临界值。若恒星质量高于该临界值,则会坍缩成中子星或黑洞)   它们形成的黑洞,将使这个宇宙由封闭转为开放,在引力坍缩中走到终结。从程序的角度来说,是参数出错导致程序崩溃而异常关闭了。   但有一个位置可以躲过这场宇宙大坍缩,就是两个平面方程与黄道面相交的交点。   据父亲说,每个宇宙中都有这样一个特殊的点。它就像一个程序中的常量,不受程序本身的影响。在这个“常量点”上,大多数物理法则都不再有效。   薛垣偷偷计算过,剩余的核聚变燃料可以将质量不超过一吨的物体加速到百分之九十光速。如果把“阿尔戈号”的发动机改造一下,完全可以达到这个要求。   他可以驾驶“阿尔戈号”的残骸,全速飞向太阳,引起时空扰动和后面那一系列连锁反应。   他打算找个借口,把祁涟支派到那个“常量点”,在那里躲过坍缩,回到原来的宇宙中去。   而薛垣自己,则会在飞向恒星的过程中被气化,等不到宇宙坍缩的那一瞬。但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或许能在死掉之前赶上一次“上传”,在生物版的自己终结之后保留一份电子版的备份。   这么做不完全是为了祁涟,也为了他自己以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收场。他曾在舰队的医疗站义务工作,知道辐射病晚期的状态有多么痛苦。他漂亮了一辈子、表演了一辈子,也想在最后保留一点自尊。   早午餐在安静的气氛中结束。祁涟收拾好餐具,拿到厨房水池里清洗。   薛垣也站起身,慢慢踅到厨房门前。有一句话他必须要对祁涟说,因为以后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不过,要主动说出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还真是困难哪。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瞟了祁涟一眼,想出了一个十分蹩脚的开场白:“对了,那天你让我给你说故事来着。我刚想起,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故事,只有四个字。你想听吗?”   祁涟转过脸,等待着他的下文。   稍稍踌躇了一下,薛垣一咬牙,飞快地把那四个字说了出来:“我也爱你。”   声如蚊鸣,几不可闻。   祁涟微微一滞,唇瓣翕动。薛垣以为他被感动得无以复加了,正想欲盖弥彰地强调一下“我只是在给你说故事”,不料他一脸认真道:“那个‘也’字是从哪里来的?我从来没说过‘我爱你’啊。”   “…………”   薛垣的小灵魂勃然大怒。魂淡,那还用说?!你爱我是默认的出厂设置!   但这样的内心戏又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只好将眼睛看着天花板:“你刚才说话了吗?我好像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一定是我的幻觉。”   “……是你的幻觉,我什么都没说。”祁涟过而能改,赶紧继续埋头洗碗。屋里很暖和,他身上只披了一件衬衫,令薛垣回忆起几个月前在那间实验室与他初见的情景。第一眼看到他时,祁涟趴在玻璃上好奇地张望,像一只初生的幼犬,对这个世界充满天真的善意。   一念及此,薛垣的胸口又是一阵不忍的恻痛。不知我有没有给你一个你所预期的世界,有没有让你失望受伤?   他忽然有些怨懑,命运赋予他们的时光太少了,他尚未来得及把一个更好的未来交付到他的手中,便已不得不匆遽退场。   情不自禁地,他从背后将祁涟拥入怀中,想多感受片刻这个温暖的身体。   祁涟毫无防备地被抱住,手底一滑,沾了清洁剂的碗从水池里捽脱,掉落在地上。幸而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没有摔碎。   “啊。”祁涟短促地低呼一声,便要弯腰去捡。   “…………”薛垣突然觉得,很有必要给这孩子讲一讲“学弟捡肥皂”的恐怖故事,免得他今后化身为诱受而不自知。   他拦住了他,“别去捡了,就让它待在那里吧。——唔,我们有没有在厨房里××过?”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祁涟替他担心。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我觉得,我今天的精力很充沛呦~”他让自己的声音极尽荡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无限凄惶。   这一天的他比以往都更热烈。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拥抱,像要把祁涟糅进自己的心脏,仿佛若不这样做,祁涟就会跑掉,跑到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精疲力尽躺倒在地毯上以后,薛垣握住了祁涟的脚。他不是恋足癖,但祁涟的脚爪太可爱,圆乎乎的趾腹,像狗狗足底的肉垫。   脚心被抚摩着的时候,祁涟的腿不由自主想要蜷缩起来。他的脚心很怕痒。但因为薛垣很喜欢,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动弹。那种触痒难禁的模样实在趣致,惹得薛垣忍不住想方设法逗弄他:“乖,用俄语叫我的名字来听听。”   “嗯……Ваня(万尼亚)。”祁涟从未这样称呼过薛垣,语气怯怯。   “发音很标准嘛。难道你自学俄语了?”薛垣又轻轻触碰他的脚心。   “学……学了一点点。啊,我知道возлюбленный(心爱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哦?什么意思?”薛垣支起下颔。   祁涟讷讷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爱的人?”   “那可不一定。”薛垣支起下颔,“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那个对的人。”   “因为没有互相驯养吗?”   “不是。因为毒素。”   “毒素?”祁涟面露不解。   “是的。那是一种积累在我们心里的坏的东西。”薛垣摸一摸自己的心口,“这个世界会给人阅历和智慧,但也会给人毒素。这些毒素会在我们心里沉淀下来,给我们痛苦,最后变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有些人碰巧可以互相解毒,他们很幸运,可以用爱情救赎对方。但是大部分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好互相荼毒。即使成为了家人和朋友,也还是没有办法。对自己,对对方,都无能为力。”   “我也有毒素吗?”   薛垣摇摇头:“你是个例外。你身上只有好的那一部分,还没有沉积毒素。”   祁涟坐起身,无比认真地看着恋人的脸:“我想成为能给你解毒的那个人。我以前很傻,什么都不懂,是不是经常让你很为难?”   “不用这么谦虚,你现在还是很傻。”薛垣仰起头,轻吻住那双莹洁的唇瓣。舌尖扫过之处,似有清冽的微涩,如金雀花略带清苦的芳香,让他的心得到甜净绵软的安抚。   金雀花,il fiore del deserto,荒芜之花。   无论今夕何夕、人间何世,终究还有这样自由而静默的灵魂。像生长于这颗荒凉星球上的金雀花,默默为大地和天空献上清芬。   天气晴好的午后,太阳渐行渐西。斜照的光线半笼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原,拖曳出一道道淡蓝色的雪影。   经过重新组装的“恋人号”与“阿尔戈号”变成了两部小型飞行器,停泊在小屋外的田坪上。   薛垣找了一个非常牵强的理由:这颗行星太小,距离恒星太远,在行星表面用视差法计算距离很不准确。所以他和祁涟各乘一部飞行器,分别到黄道面上的两个测量点去,这样获得的数据比较快,也比较可靠。   这项工作不算复杂,天黑之前就能完成。   “这两个测量点,一个比较近,另一个稍微远一点。”薛垣摸出两个小纸团抛向空中,“喏,来抓阄,抓到哪个位置就去哪儿,谁都不许有怨言。”   这是一招障眼法,以免祁涟产生怀疑。其实两个纸团上所写的坐标是相同的,都是那个“常量点”的空间坐标。   结果不言而喻,祁涟抓到了那个坐标。   “真伤脑筋。”薛垣假意苦恼,“为什么我得跑那么远?”   “那我们换一下吧。”   “不用,就这么着吧。”薛垣潇洒地摆摆手,感到自己的掌心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祁涟一到达那里,他就会操纵“阿尔戈号”进入亚光速,直抵这个恒星系的中心,引爆那两颗太阳。他不知道宇宙坍缩的速度会有多快,想来大约是瞬息之间。   与祁涟道别的时候,薛垣发现自己竟出奇地平静。就连祁涟试探地询问他“晚餐吃什么”的时候,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异样。   仿佛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就按照剧本安排妥帖的,他早已全盘接受,只是循序表演自己应该完成的戏码。   为防生变,薛垣抢先踏进阿尔戈号。   祁涟忽在他身后问道:“你会回来吃晚饭的吧?”   “你说什么傻话呢?”薛垣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努力克制住回头再看他一眼的冲动,害怕一回头,决心就会动摇。   不要回头。他告诫自己。只剩下最后这一件事要做了,很快的,很快就可以全部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玫瑰之名   终章、玫瑰之名   〖“你们根本不像我那朵玫瑰,你们还什么都不是呢。”小王子对玫瑰们说,“谁都没驯养过你们,你们也没驯养过谁。……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小王子》   飞行器升空的过程中,有一句话不断在薛垣脑中盘桓回响:   「人类被赋予的自由意志,只不过是让他在疯狂与混沌之间进行抉择。」   这是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序言中写下的,父亲常常在各种场合下不厌其烦地引用,放佛这是立身处世唯一的真理。   薛垣曾经对此不以为然。他是一个极度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虽然时常发表消极的言论,但骨子里始终相信,人类的意志和精神,归根结底还是独立而自由的。   然而今天他有点不那么确定了。或许,量子理论关于宿命论的说法是真的。自宇宙大爆炸始,每个粒子的走向就是既定的。万事万物都是一本写好的书,不存在可以自由选择的命运。   电子版的父亲现在在哪里呢?会在某个他无法看见的地方注视着他吗?   不过,父亲的“现在”与他的“现在”,很可能并不相同。就像一个人读一本书,书里书外的时间线毫无关联。   他又从父亲想到了弟弟,忽然很有些歉疚:这么久以来,他并不经常想起这个仅存的亲人。   与表演欲旺盛的薛垣相比,弟弟从小就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孩子,完全被“明星哥哥”的光辉所遮蔽。兄弟两人的关系就像天狼星:人们只看得到光芒万丈的主星,却不知道它有一颗肉眼无法看到的黯淡伴星。   而弟弟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不满,安心做哥哥鞍前马后的小跟班。   记得弟弟上小学时,从老师那里得到的操行评语是“存在沟通问题”。事实上,这并不是弟弟一个人的问题。即使是看似社交王子的薛垣,也同样不懂如何真正地与他人交往。这样的性格就像一个家族魔咒,高悬于每一位成员的头顶,带着宿命论的悲怆色彩。   他为自己和家人感到悲哀。多年以来,他们始终不曾互相理解,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可能性。   但薛垣知道,弟弟心底是有沟通欲望的。理由是,弟弟从小就对罗塞塔石碑特别着迷——这个石碑是“解读”与“交流”的象征。   巧合的是,“罗塞塔(rosetta)”这个词在意大利语中正是“玫瑰/蔷薇”之意。   不知是否受了这层意思的启发,弟弟曾异想天开地提议,发明一套他们兄弟两人专属的秘密语言,名字就叫“罗塞塔语”。   当初看到“蔷薇骑士”这个ID,他就应该在第一时间想到弟弟。如今想来,弟弟取下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是否正在内心向自己发出无声的呼救?是否他早一点意识到罗梭就是弟弟,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然而历史不可假设。现实已然铸成:他的漠然与无视,扼杀了弟弟心中最后一星希望之光。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倒退回罗梭最后一次与他通话的那个时刻。如果当时自己执意要和弟弟讲话,结局又会如何?   那或许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飞行器在散逸层中爬升穿行。仪表盘显示,当前距地面高度800千米。航空阶段业已结束,阿尔戈号进入了航天飞行阶段,脱离了行星重力的束缚。   从这个高度看去,以一道横跨天幕的橘红弧光为界,穹宇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橘光以下是蔚蓝色的大气层,以上则是深邃无垠的漆黑。阳光不再漫反射,凝眸远望,宇宙背景中开始有星光粒粒闪烁。   这个过程对薛垣而言也是新奇的。加入联邦太空军之前,他所在的机械化部队隶属于陆军,没有航空航天方面的经验。他仅经历过一次空天飞行,就是舰队从地球起航的时候。   当年裴恕叔叔送给他一套空天飞机模型,说:“万尼亚长大以后就可以开它们了,飞呀飞,一直飞到太空里,把星星一颗一颗摘回来。”   现在他真的驾驶着空天飞行器,要去宇宙里摘星星了。   他以前听说,当一个人的生命快要终结之时,他一生的际遇会在眼前逐一闪现而过。   不知是否幻觉,此刻他真的像看幻灯片一样重睹了自己往昔岁月的片景:   六岁的他在自家花园里,跟随母亲采摘玫瑰;   十岁的他在父亲的藏书室里,像那个写下《金雀花》的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一样,“疯狂而绝望地攻读”;   二十岁的他穿着联邦太空军军服,肩章与领徽上的少尉衔闪着金光,站在沃特希普联邦舰队的旗帜下宣誓……   若无意外,今年年底他就会被授予少校军衔了。   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由飘过一阵怅惋。按照联邦太空军的规定,技术军官的最高衔阶是少将。以他的年纪晋升技术少校,可以算是极为风光的了。唉唉,“联邦舰队首席技术官薛垣少校”,听起来多么酷炫,可惜已然无缘实现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薛垣倏尔失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最在意的居然还是风光。   回顾自己不算长的人生,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觉得自己肯定不算坏,但也够不上善良。在“他人的命运”与“自己的心情”之间,他永远倾向于服从后者。譬如他从莫斯科带出来的那个也叫米沙的孤儿,若他早一些想办法带他走,那孩子完全可以在舰队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躲在阴暗逼仄的舱壁里,经受数年“墙中人”的悲惨煎熬。他或许是救了那孩子的性命,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损毁了对方的人生。   说到底,他的确是自私的。一次次恋爱无果,个中缘由他心底最清楚不过:他不允许对方看到自己不那么漂亮的一面。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是完美的,就像开屏的公孔雀,只能以光鲜亮丽的正面示人,转过身去就会被人瞧见难看的屁股。所以他总是在对方最迷恋他的时候抽身而去,让自己化为对方心里永恒的念忆。   就连现在,他也还是在做这种事。值得庆幸的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手臂的皮肤上传来某种丝状物纠缠的触感。垂眸看去,是一绺掉落的金发。他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色泽,但还是很漂亮。   他有些怜惜地打理了一下垂在肩畔的发梢。这个动作,令他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代的口头禅:“我这么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那时候,每次跟弟弟打游戏,他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龟缩在弟弟的角色后面,让弟弟去扛怪,他只管补刀和捡装备。   真是个任性而不负责的哥哥啊。可是,那样的时光,真的很快乐。   有一霎,某个旧日场景宛如一片树叶,从记忆的枝头掉落,翩翩飞入他的脑海。   初夏的午后,空气里有玫瑰花和咖啡的香味。豁牙的弟弟抱着一大桶巧克力冰淇淋,盘腿坐在麻将块竹席上;他捧着一本书倚在临窗的床头,给弟弟念一段文字:   「……莱因哈特和红发少年从外面玩累了归来的时候,总会被姐姐赶进那间狭窄的浴室。当他们欢闹着洗完,从浴室一出来,就被浴巾紧紧包裹起来。古旧的桌子上飘散出巧克力的香味。」   薛垣摇摇头,把这个场景赶出了脑海。他不想让自己怀着伤感退场。   估算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他打开通讯器,想问问祁涟现在到了哪里。   瞥了一眼仪表盘,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他好像偏离了航线。   太空里没有方向感,很难通过肉眼辨识自己的位置。但仪表的数值告诉他,恒星的引力在衰减。这表明他并非朝着太阳的方向飞行,恰恰相反,他正在远离太阳。   导航系统出问题了?航线是他亲手设置的,不应该会出错。   薛垣打开操作界面,想校准航线。荧幕上却只有一个大大的红色“LOCK”在闪烁:操作系统被锁定了,他没有权限更改任何设置。   突然之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段日子里,他沉溺于祁涟的身体,却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祁涟可以直接通过神经脉冲控制操作系统。   薛垣气急败坏打开通讯频道,连声呼叫祁涟:“你在哪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我的操作系统为什么被锁了?快回话!!”   过了一会儿,祁涟的声音传了过来:“没什么。我对换了我们的航线。”   “胡闹!”薛垣狂怒,“马上给我换回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祁涟的语气平静如水,“那两颗恒星的质量一直在变,现在已经超过了钱德拉塞卡极限。你设定了让飞行器进入亚光速的程序,要用它去撞击恒星。它们会变成超新星,然后爆炸,变成黑洞。——是不是这么一来,这个宇宙会坍缩?你就能回到我们原来的宇宙去了吧?”   “…………”薛垣有种诡计被人揭穿的气恼。祁涟竟然发现了,更为可恼的是,自己竟然没有发现祁涟发现了。现在的祁涟已不是当初那个思维透明的呆萌物,学会了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深藏满腹心事。   “你现在在哪儿?停下来。我命令你立刻停下来!”薛垣压抑着火气。   祁涟却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你本来要我去的那个坐标点,是不是有什么用途?我计算了一下,这个点很特殊,是这附近所有星体的拉格朗日点。假如这个宇宙真的坍缩了,我想,那里可能会比较安全。”   他们之间的通讯有几秒钟的延时。薛垣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距离。   电波在真空中以光速传播,如果祁涟在离他300公里远的地方,电波传到他这里就需要一毫秒。以延时增长的程度来判断,祁涟的飞行器正在大幅度提速。   “停下来!”薛垣失声疾呼。   “不要。”祁涟斩钉截铁。他从不违抗薛垣的指令,可一旦下定了决心,那般一根筋到底的倔犟,只能令人徒呼奈何。   薛垣气得手脚发软。在他最初给祁涟写的算法里,他可以通过程序控制祁涟的行为。但他给那个程序留了个后门,祁涟可以自主选择脱离程序控制。   这么做的本意,是给祁涟留一线生机。舰队最初的计划是派祁涟到“墙”那边去探测,他希望祁涟在必要的时候摆脱程序,在最大程度上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命运。   不想世事总与愿望相违,祁涟确实如他所愿摆脱了程序的控制,却选择的是自我毁灭的命运。   薛垣分辨不清,自己当初的做法,到底是成全了他,还是坑害了他。   “我喜欢你。你现在接受吗?”祁涟突然说。   “啊?”   “你说过,要我去弄懂возлюбленный(心爱的人)是什么意思,在那之前我说的喜欢,你都不接受。我现在懂得了。你是我驯养过的玫瑰。你很美,你也不是空虚的,因为有我可以为你去死。”   最后这番话经过了很久的延时才传递到薛垣耳中。每多一秒,薛垣的心就更痛一分,因为那意味着他与祁涟之间的距离又遥远了30万公里。   此刻,他们之间的通讯延时是126.75秒,彼此相隔3800万公里,百倍于地球到月亮的距离。薛垣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祁涟在两分多钟前说出的。他所说的话,也要经过同样长的时间才能到达祁涟耳中。他无法再阻止他了。   “早安。”祁涟最后说道,随即切断了通讯。   薛垣怔了怔。相识之初,他曾随口对祁涟说,“早安”是“再见”的意思。自那之后,祁涟再也没有对他说过早安,直到这一刻。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祁涟都牢牢记在心里,默默地恪守,哪怕这种恪守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可笑的迂愚。   早安,再见。   恒星系的中心,两颗太阳受到周围时空的扰动,疯狂地绕着对方旋转。   祁涟几分钟前就已不在了。他是瞬间被气化的,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   以两颗中子星为中心,一个闪光的二维平面自宇宙中升起。   这个程序是这样设定的:宇宙开始坍缩之时,便是“扫描”功能启动之际。   一切具有生命迹象的物体,都会在被二维化的瞬间转变成数据。   薛垣没有看见两颗中子星撞击的场面,因为超新星爆炸产生的光亮太强,不可能用肉眼观察。他所看到的是其它天体发生的变化:群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以这个恒星系为中心发生蓝移。这个恒星系仿佛是大漩涡的中心,把整个宇宙吸纳入其中。   以这个宇宙作为参照系,飞行器其实正在超光速运动。但在薛垣感觉中,它岿然不动,似是四面激流中一块稳如泰山的磐石,又似以亿万倍速率快放的画面中唯一静止的前景。仪表盘上所有的数字都静止了,包括原子钟,因为时间已不复存在。   超新星爆炸的强光很快就消失了。薛垣向恒星系中心看去,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扁圆和它周围的一圈带环,那是被二维化了的黑洞和吸积盘。   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小行星也早已跌落到了平面上,变成了一个暗黄色的点。薛垣不知道它为什么呈现黄色,可能是黑洞巨大的潮汐力使它在堕入平面之前就被扯碎,喷发的熔浆覆盖了地表。它看上去那么小,宛如金雀花凋落下来的最后一枚花瓣。   两颗中子星相撞时,喷射出了大量含有金元素的物质,在坍缩中扩散至整个电离氢区。玫瑰星云发出淡金色的微光,渐渐归于黯淡,凝固成二维宇宙图板上一幅永恒的画作。   这是祁涟送给他最好和最后的礼物:一朵绽放在宇宙尽头的,黄金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玫瑰之名   空间不见了。   时间消失了。   周围是绝对的虚无。薛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既在奇点之外,又在奇点之内,因为失去了空间的“空间”已无内外之分。   不知过了多久——或者说一秒钟也没有过去——操作系统荧幕上一直闪烁着的“LOCK”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雪花状的白色噪点。随即,出现了图像。   抱着双膝呆坐的薛垣遽然一惊,扑向那个荧幕:“Killian?是你吗?你被上传了?”   毫无疑问地,那是祁涟的脸庞。   “嗯。身体气化之前,我刚好被那个平面扫描到了。(* ̄︶ ̄*)”   从前那种呆萌的微笑又回到了祁涟脸上。数据体的他不会再受到生物神经递质的影响,他的性格又与刚出生时一样了。   薛垣一霎百感交集:“你现在在什么样的地方?”   “嗯……”祁涟歪着头想了想,“我说不出来。好像哪儿也不在,又好像在所有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你,就好像你在我的心里一样。”   薛垣想去抚摩那熟悉的脸,却只触到量子点荧幕。他用额头抵住那个荧幕,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一点对方的体温。   “别担心,你会回到以前的宇宙里去的。”祁涟安慰他,“时间不是问题,因为没有时间了嘛。(* ̄︶ ̄*)”   薛垣轻轻摇头:“不,我不想回去。求你了,帮帮我,让我也被上传吧。”   祁涟沉默了一下。“我也想让你来到这里,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我不想让你的生物版被终结。”他向四面看了看,“这个地方……很广阔,可是没有温度。每个人都很自由,自己就是一个宇宙,但也很寂寞,谁都触碰不到别人。我喜欢你抱我,对我来说,那样才是最幸福的。”   “混蛋!”薛垣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喑哑,“那你就回来让我抱啊!”   “我现在是一个数据体,可以复制很多份。你把我复制到硬盘里,回到舰队以后再造一个我的身体,我就和以前一样了。”   “胡说!那怎么会一样?!”薛垣情不自禁脱口嘶喊了出来,“只有你是我驯养过的,你的身体和灵魂都是。换一个身体,就不是你了!你告诉我,那怎么可能是一样的?!”   “…………(○︿○)”祁涟神色惶怯,像一个做错了事不知如何补救的孩子。   “除非你让时间倒流,否则就让我上传。如果你不能回去,我也不回去。”虽然自己也明白,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但他不愿就这样放弃。如果现在错过了,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他不希望自己的馀生都在“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就好了”的悔恨中度过。   祁涟局促地垂下眼睛,片刻又抬起:“办法可能有一个,但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你周围是一个闭合的时间圈环,如果你离开这个坐标点,我就会跟你一起进到哪个圈环里去。”   时间圈环?   薛垣依稀记得在《果壳中的宇宙》里见过这个词。好像是说,如果一个物体的质量足够大,可以使它周围的时空卷曲得极为厉害,形成一个闭合圈环。时间将在这个圈环中无限循转:一个人从某个时间点出发,最终抵返他出发之前,如此往复回环下去。   奇点肯定是一个质量足够大的东西,它能爆炸出一个宇宙。它周围的时空一定卷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如果薛垣离开这个不受物理定律制约的“常量点”,就会进入一个时间圈环之中。   但谁也无法知道,如果脱离了圈环,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霍金在书里说,宏观物体的时间旅行是逆天的,是被物理定律协同防止的,说不定会被天雷劈得形神俱灭。   “要是失败了的话,不但你的生物实体会被毁灭,就连数据体也不会再存在了。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祁涟警诫他说。   “我不在乎。如果你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就开始吧。”   操作界面自动开启了,祁涟将航行参数输入程序,同事打开了液体保护舱位。“你最好到里面去。经典力学已经不再起作用了,如果我们脱离这个坐标点,瞬间加速度可能会超过光速。”   薛垣依他所言,躺进液体保护舱位里。这样做除了可以保护他免受加速度产生的过载力,还另有一个好处:他会在整个航程期间处于深度睡眠状态。万一真被雷劈了,他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魂飞魄散的。那样也很好。   舱位闭合。保护液如母体中的羊水,温柔地将他包裹。   在意识的边缘,薛垣想起联邦舰队的口号:   站在全世界时间开始的地方,玫瑰线指引着我家园的方向。   父亲,你在瞩望着我们吗?瞩望我们的渺小与伟大,我们的卑微与荣光。   ☆☆☆   尾声、雪姑娘与小王子   对联邦舰队来说,“无形之墙”的消失与出现同样毫无征兆。   技术官和科学官们突然发现,那个看不见的引力源消失了。   他们把探测器传回的数据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得出了确凿的结论:不管那个“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不见了。   但在消失之前,它周围的时空曾有一刹那剧烈卷曲,而后又瞬间复原,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有一个证据表明,确实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了:原本消失在“墙”中的“恋人号”以进入“墙”之前那一霎的状态重新出现。   于是出现了一个古怪的悖论:薛垣和祁涟在进入“墙”之前就已经出来了,而这正是由于他们进入“墙”之后的所作所为造成的。   没人解释得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包括薛垣自己。他也并不怎么关心这一点。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祁涟和他一起脱离了那个时间圈环,回到了他们出发之前。   从时间上来说,他们两人在“墙”里的经历并不存在。那一段时间之外的岁月仅存于他们的记忆中,是一段从来未曾发生过而又真实无疑的历史。   有一瞬,薛垣闪过一念:二维时间会不会就类似于此呢?一切都已发生,一切又尚未发生。时间的平面上有无数种并存的现实,历史可以假设,命运可以实验,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总会存在一种让每个人都能幸福的结局。   但这只能是一种凭空的想象了。对于生活在一维时间里的人们,现实永远是唯一性的。   幸运的是,这个唯一的现实,于他而言是幸福的。   稍事休整之后,舰队走出了寂灭的太阳系,向着奥尔特星云之外的广袤星空迈出了探索的步伐。   从七百万年前的人科动物开始,人类历史就是一个不断走出的过程:走出丛林,走出非洲,走出地球。   现在,星际时代的帷幕,真正拉开了。   那个来自赛博空间的高维文明自此销声匿迹,至少是暂时销声匿迹了。舰队派出数以亿计的微型探测器,小心翼翼探索了奥尔特星云外五千万公里半径的宇宙空间,没有再发现莫名其妙的东西。   上帝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之前说,若此处找到十个义人,便宽恕该城。   ta们何以放过了三维世界的人类,缘由不得而知。   或许是因为,ta们认为整体回收人类的时机未到,于是再次潜藏起来了;或许是因为,人类超越了自己的“技术奇点”,ta们无力再掌控;又或许是因为,ta们发现了一个小王子。   所多玛的小王子。   ☆☆☆   作为新生活开始的标志,祁涟有了联邦舰队正式身份,被收编入太空军,授予少尉衔。这是他的成人礼。   他刚一“成人”,立刻就被薛垣拖去舰队人事处登记结了婚,一秒钟也不耽搁,深怕迟则生变。   薛垣的亲密关系恐惧症不治自愈,但却又患上了新的心病:远距离恐惧症。   完整的病名是:“除非和祁涟之间的距离是-20厘米否则就会万分惊恐综合征”。   如果两个人同时轮到值班巡逻,当天的对讲频道里就会时不时出现这样的对话——   薛垣:“你在哪儿?”   (2秒后)   祁涟:“离你300米。”   薛垣:“卧槽这两秒钟的延迟是肿么回事?!你是不是偷偷跑到60万公里之外去了??”   (2秒后)   祁涟:“不是……这边有屏蔽区,信号不好……”   即使你离我只有三百米,我看到的也是1微秒前的你。   幸运的是,人类的寿命足够长,承受得起这么长的时差。   某天晚上-20厘米的时候,薛垣一时兴起,又想起了某个没讲完的故事:   “对了,《雪姑娘》的结局,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要不要听?”   祁涟自然很感兴趣。   薛垣于是信口开河:   “冬天过去的时候,雪姑娘没有跟严寒爷爷离开村子。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会魔法的小王子。小王子来自一颗很遥远的星球,那里很冷,雪姑娘永远也不会融化掉。然后,他们就回到了那颗星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再然后呢?”祁涟满心期待。   “再然后,雪姑娘就把小王子吃掉了,就像我刚才对你做的那样。其实‘她’不是姑娘,小王子被骗了。”   “………………”   薛垣无辜地摊手:“所以我告诉过你嘛,所有的童话都有悲伤的结局。”   “嗯。(* ̄︶ ̄*)”   “你的表情好像不怎么悲伤。再让我吃掉一次吧?”   “……好。(///ν///)”   薛垣摸摸他的脑袋。他挺怀念那颗小行星——在那里,他们的家虽然小,却是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不过,今后有的是机会。   舰队的星际拓荒计划已经启动,向全体联邦公民开放无人星球的居留权及所有权,代价并不高昂。太阳系外浩如烟海的群星,每一颗都有可能成为人类的新家园。薛垣偷偷地打算,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买一颗宜居小行星送给他的小王子。星球上定要遍植玫瑰和金雀花,到处都可以很方便地看到落日和晚霞。   至于行星的名字,就叫恋人星吧。   〖这畸零的世界,莫可名状   我渴望再造万物,憩止于青山冈上   让天地流水焕然一新,仿佛黄金宝箱   因我梦中你的身影:一枝玫瑰在我心深处绽放。   ——叶芝《恋人诉说他心中的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耶~~~终于完结啦~~\(^▽^)/   尽管这篇文有诸多遗憾,但打上“完结”的时候,总归是开森的(^ω^)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们:途径此世,青争,Eland,楚之南,珈敉,北北,晓亦,阿涪。爱你们,么么哒(>З<)   感谢一直追文和留言的小天使们,你们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坚持的动力。   把我家小天使们挨个儿捏一遍~~~我爱泥萌每一只~~~(≧︶≦)   【一些废话,权当后记】   ①关于结尾:   在大纲里看起来是极好的,但实际写出来却灰常有烂尾的赶脚(ノへ ̄、)技穷姑存之,亲们请愉快地吐槽~   ②关于番外:   有一篇《白雪王子》童话番外,但现在只写出了开头orz看来只能贴到《深空骑士传》里去了,亲们不用在这边等~   ③关于后续:   由于我中途歇菜了一个月,为赶进度砍了大纲,很多事情交代得很仓促,比如弟弟君的下落、赛博文明的真相之类的。所以可能会有第二部,但肯定会排到蛮久以后了(○︿○)   我会经常把填坑计划和一些关于文的想法发到微博上,亲们有任何想法,都请不要大意的留言哦,么么哒~~   ──────   接下来填坑的顺序是这样的:   网页版:→→   手机版再来一遍::→→   【如果按钮失效(这种事好像时不时会发生),亲们从我专栏点过去就可以了(^υ^)】   稍微说明一下:   ①《晋江的世界》是“我和晋江有个约会”参赛文,8月30号开坑,主攻穿书轻松向;   ②《天纵》是主受&悲剧,题材是末世+宅斗;   ③《深空》与《烽火》/《玫瑰》是同人关系,主角仍是盛锐×祁寒、薛垣×祁涟,但故事线与前作没有关联,是全新的故事~【弱弱地说:我试图把“薛垣VS盛锐”当作“莱因哈特VS杨威利”来写,但水平太有限,不知能否达到预期的效果(QωQ)】   ──────   以上,欢迎亲们根据口味选择哦,么么哒~~   然后然后,请允许我灰常高冷地说:   跪求收专栏啊!我会打滚会卖萌会玻璃心啊!不收藏我哭给乃们看啊!啊啊啊啊啊!   看我崩坏而唯美的大脸→(Q皿Q)   【二货作者的专栏:四季星空 】   ☆、番外:白雪王子(只有开头)   【番外童话:白雪王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颗星球上,有一个美丽的国家——牡丹王国。   在那里,生活着英俊的阿猫国王,和同样英俊的阿狗王后。   他们过得很幸福,只是稍微有一点点遗憾:男男不能生子。   但这个遗憾可以利用生物技术来弥补。生物科学官拍着胸脯向国王表示,通过基因工程,国王和王后能够孕育出遗传学上的后代。   阿猫国王很高兴,跟自己的爱夫商量:“亲爱的,我们用你的DNA制造一个女儿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你是个女孩,会是个什么样子。”   阿狗王后同意了。   不久,小公主在试管与人造子宫中降生于世。   阿猫国王开心地跑去看。   继承了“父后”基因的小公主非常美丽。   雪白的肌肤,跟她的父后一模一样。   乌黑的头发,跟她的父后一模一样。   深绿的瞳眸,跟她的父后一模一样。   ……卧槽!肿么这个JJ也跟她的父后一模一样?!(▔旦▔;)   不小心弄错了染色体的生物科学官卷起铺盖,连夜逃去了爪哇星。   就这样,“小公主”变成了小王子。   虽然弄出了这个乌龙,阿猫国王和阿狗王后自然还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阿猫国王兴奋之馀,开始积极地思索要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时值冬日,大雪纷飞。阿猫国王望着窗外白皑皑的庭院,忽然有了主意:“亲爱的,外面的景色多美啊。我们的孩子皮肤这么白,就像雪一样。《逍遥游》里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我看,这孩子的名字,就叫二狗吧!”   一旁捧着Pad负责记录的书记官闻言,脸上露出了一种深邃的表情。这表情的内涵是如此博大,以至于一切常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人们只能用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上古象形符号来描述它:   “囧”。   书记官为难地看向阿狗王后。但王后显然已经对二货夫君的发(shé)散(精)性(bìng)思维习以为常,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无奈,书记官只得举起呈简谐运动状的手指,在Pad的触摸屏上写下了一行遒劲的大字:   “姓名:祁二狗。”   二狗王子很快长成了成人形态,没几天便开始满地乱跑。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且勤奋好学,常常在深夜闯入父王与父后的寝宫,向他们提出一些具有哲学高度的问题:   “父王,您为什么压着父后?”   “…………”   终于有一天,被儿子问得神烦的阿猫国王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把送儿子到相邻的星球去上学。   相邻的星球上,也有一个美丽的国家——玫瑰王国。那里的国王叫阿狐,是阿狗王后当年在军校里的好友。   于是,阿狗王后修书一封,请阿狐国王当自己儿子的干爹,照顾儿子完成学业。   二狗王子出发那天,阿猫国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典礼,预祝儿子早日学业有成。   眼见星际飞船的火箭发射台准备就绪,阿猫国王也不禁动了离愁别绪。儿子这一去,只能每年寒暑假才会回家了。   他拉过儿子的手,语重心长交待道:   “孩子,到了玫瑰星以后,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据你父后说,那个阿狐国王在人品方面与我不相上下。若果如此,为父实在深深替你担忧啊。为父以二十多年的人生智慧,总结出了一句箴言,你务必牢记于心:在澡堂洗澡的时候,如果看到地上有块肥皂,千万别去捡。”   二狗也舍不得离开父父,眼睛里闪动着小泪花。父王说一句,他便乖乖地答应一句。   阿猫继续语重心长:“哦,还有你的名字‘二狗’。这虽是极好的,但写在正式的外交文书上,似略有丧心病狂之嫌。(一旁的书记官腹诽:原来你自己也知道……)我已发下通知,把你的大名改为白雪,你干爹收到的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QωQ)”   “孩子,出发时间快到啦,到飞船座舱里去吧。”阿猫国王一脸舐犊情深地看着儿子。   一想到今后有半年的时间都不能再回家了,二狗王子幼小的心灵被苦涩的乡愁充盈着。他挥舞着小手,依依不舍地向发射台下的父王和父后道别。对新生活的期待、对未知前程的惶然,都在这一霎凝结成了一句话:   “父王,所以您到底为什么要压着父后啊?(QωQ)”   “来人!!马上给火箭点火!!!”   二狗王子……啊不,白雪王子的飞船降落在玫瑰星球的那一刻,遥远的都城里,刚刚起床的阿狐国王正在寝宫中梳洗打扮。   他收到了阿狗王后发来的邮件,知道好友的儿子今天要来。   为了在对方那纯真的小心灵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或者直白一点说,为了亮瞎对方那纯真的小狗眼——他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打扮。衣襟上每一枚勋略的位置、腰带上佩剑倾斜的角度,甚至于每一根头发、每一根流苏的造型,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着装已毕,一身雪白军服、遍体黄金绶带的阿狐国王拿起智能手机,对着一款app应用程序搔首弄姿:   “魔镜魔镜,谁是这个星球上最漂亮的男人?”   往常,魔镜app都会马上回答:   “我的王啊,全星球属您最漂亮。”   但今天它的回答却有所不同:   “我的王啊,在这儿是您最漂亮。然而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小二狗,他和您一样漂亮啊。”   由于app的开发团队没有及时更新信息,尚未把二狗王子的名字修改成白雪。因此,阿狐不知道这个小二狗就是自己要等的小王子。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也许会勃然大怒。   但阿狐能当国王,自然不是一般人。   他金发一甩,邪魅一笑:   “哼哼,比我漂亮的没我长,比我长的没我漂亮。——魔镜魔镜,谁是这个星球上最长的男人?”   “我的王啊,在这儿是您最长。然而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小二狗,他和您一样长啊。”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也许又会勃然大怒。   但阿狐能当国王,自然不是一般人。   他继续金发一甩,邪魅一笑:   “没关系,比我长的没我强,比我强的没我长,既比我长又比我强的没我漂亮。——魔镜魔镜,谁是这个星球上最强的男人?”   “我的王啊,在这儿是您最强。然而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小二狗,他比您强十倍还不止啊。”   这一回,不是一般人的阿狐国王终于大怒得很不一般了:   “来人!!备高达!!!我倒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小二狗到底有多长多强多漂亮!!!”   于是,阿狐国王驾驭着自己的高达“北极狐”号,追踪着GPS一路狂飙,径直赶往山的那边海的那边,小王子所在的地方。   ——未完待续——   【抱歉,这篇只写好了开头部分(QωQ)完整版的会在以后放到《深空骑士传》里,就不再发到这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